葛素红：乡愁一片染斜阳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这是一首老歌了，很多人都会唱，很多人深有体会。可是什么时候大家离开故乡，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把“闯荡在他乡”的那个他乡变成了新的熟悉和适应呢？还真的说不上来。似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我们大家，离开小时候，离开家乡的山山水水，去求学，去打工，去就职。无论当初离开的时候打没打算再踏归途，打没打算回去建设家乡，后来以及后来，我们都总是在每年最隆重的季节回到家乡。

　　山山水水，是自己每年都要看到的山水。一年一年的时光，累积起来也不算是漫长地让人无法回首。可就是这样，故乡的那些熟悉，那些留恋，却在一点点，有时候是一片一片地改变。村口的那颗大树，大树下蜿蜒的小路，小路边的萋萋芳草，某一年就完全消失了。那一条几十年不变的马路被宽阔的双向四车道代替，而我当年放学回家时在村口留恋的那方天地，如今都变成了路基。好像生活的变化也不过几条，有一条就是关于要修建公路的。而这一条所导致的是，大家都要搬离原来的居所。想想曾经熟悉的房舍，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院墙边上有一颗桃树，每年开花最早，枝条横斜，笑意盈盈。还有一条是很早就执行了的退耕还林政策。好几年前了，那些曾经不平坦的麦田都用来植树，现如今，山坡坡上都是一颗颗站立的树。山川的模样啊，总是这样的安静安然，坚持长久，可是记忆的点滴就完全地改变了。所谓山是物非，人间变化。新的居所，高大气派，整齐划一。田间的劳作，已经几乎没有。田地在耕种的都是平整大块的，播种和收获全部使用机械。房前屋后和自家的林权里，供给蔬菜水果。新的公路使得物资和人事交通便利高效。年轻一代都很会享受这样的生活了。

　　或者，也只有我们这样对照着记忆才发现改变的存在，又很不适应乡颜新貌吧。所以每次回乡，我的心里总是弥漫着一种惆怅，一点哀愁。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乡愁是从哪里来的？我的故乡，我的家庭，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我们又能将我的乡愁安放何处？曾经在学堂里豪气满天地学习“建设家乡新面貌”，今天我却尽力回忆着那曾经清白苍凉的容颜，过去那些清贫、缓慢，那些在阳光下天荒地老的气息，容纳了我的少年，给了我最初的体会，就像是味道单一的酒，深刻，纯净，彻底，不经意间留在记忆里，镌刻着生命的气质，把乡土的精神融进了我的终生。

　　当年母亲非常喜欢回娘家。从我家到外婆家，有两条路，转塬（走大路）的距离是120里，可以骑自行车，上上下下坡道很多，需要一天。另一条路是翻沟（羊肠小路，步行），半天的功夫。我和妹妹经常领命于母亲，步行去外婆家，一般的具体事宜都是妹妹办，我的主要任务其实是陪伴她。那是我最具“山水”气质的一条路。我和妹妹，出家门向东，沿着塬上的大路走到山头处，路转峰回，一层层依山势开发的梯田，我们也开始一层层地沿羊肠小道下山。山腰处有两孔老窑洞，据说是当年躲土匪用的，窑洞本身就在半山崖，窑洞之中还套着窑洞。每次路过，远远看着它们黑黑的张着口，好像在诉说什么故事，又好像漠然苍老，一任面前麦田青青。

　　我们要一直下到沟底，那里有一条季节性的河，总有地方能跨过河水。早上九、十点之后，沟里会有人放羊，所以，水和石头，白色和黑色的山羊，我们还可以在那里游戏一会。绕过东边两个沟口之后，开始爬山。山路平缓，小路边上有蓝色野花，星星点点。在离沟底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我们要打人家柴垛旁边经过，那家的大黄狗武威严肃，我们一般都要拿根木棍做好准备。有一次我们溜过时发现它正躺在柴垛旁，很不屑地看了我们一眼，继续睡觉了。但是，快到外婆家的地方还有一条小路，路边有条看家狗。长得非常骇人，黑色的毛也就罢了，关键是它的毛是全身直立的，就像被关在西湖之下的任我行的头发。这条狗，也跟任我行一样，充满仇恨。我们其实只是从它家院下走过。但它每次都要虚张声势地出现，而且大叫着把我们追出好远。所以，我每次都要早早地找到打狗棒，整理一大堆的恐惧和呵斥，狼狈不堪得经过那一段。可是，妹妹每次都不急不躁，还不在可以快走的时候快走。开始我以为她胆大，后来发现她其实在依赖着我的“准备”，我总是比她急于做事。

　　在下沟，爬山之后，有一段很好的路，是塬上的平路。那一段的路有一个架子车宽，路边有杜梨树，那里的一户人家可以讨水喝。见着的是一个老婆婆，满脸的和善和笑意，白瓷碗，一碗凉水，夏天正午，甘甜清凉。几乎不说什么话，她站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我们离开。那条路似乎还挺长的，后来我就没有再走过。路途中还有遇过山神庙，但母亲说庙里的东西不能乱动，我和妹妹觉得神秘和敬畏，都没敢到庙跟前去看。外婆长得很有福相，胖胖的脸庞，几乎没有皱纹。那时我总觉得，她会有很多好吃的。她有黑面馒头，有糜子面馒头，都很好吃啊。后来我才回忆明白，那些馒头是用了藤条篮子高挂在窑洞墙壁上的，做给家里的太爷吃，而我，被例外罢了。

　　现在，那条曲折的山路怕是早都不存在了。去外婆家的公路，已经修的宽阔，油的平整，通了公交。山路处，已经是高速公路的施工现场，很快就将要通车运行。我在曾经的路见中留下了故乡的点滴，在我离开故乡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飞的很高。没想到在日复一日的远离中，把记忆凝结成一种乡愁。当我回到家乡，想要寻找我的乡愁，想要妥善安放我的乡愁，却又吃惊地发现，我的故乡，它也没有静待我的回来，它已经改变，改变到我也只能在依稀斑驳中识辨它的气味了。

　　这不是沧海桑田，这也不过就是一种时过境迁，生命的流程。却让我们在又一次的远离中惆怅惜别。冬日的夕阳照耀着我的故乡，别人的故乡，大家的原野.......我们享受着现代的发展，又在心里怀恋儿时的清纯。斜阳普照，多少代江山横亘，我们的今朝明天，不过一瞬，旷漠而又多情的，我们的难以消去的那一片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