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沟三帅聚首

　　紫荆花欲拒还迎的，姿态暧昧。进山吧，红瘦，星星点点的稀。不进吧，满山满沟满洼的紫荆叶肥嘟嘟绿。几分钟的踌躇，却还是转身了。信家可人美妞妞是采花高手，三两分钟功夫近身枝头残留的紫荆花拢拢捻捻擒擒就到了俺的手里。听说真爱花的人，会尊重她们，会让她们好好儿在枝头含香俏媚。俺这爱法儿虽有点残忍，却也算是成全了紫荆，生命平凡平常着开始再结束，又何尝不是残忍？有了这短暂相遇，她的倾世光华与美丽，便能够开在我手上，开满我温柔眼眸，开在我的心上。宋芬芬扎了势子在一户农家虬枝盘结的老枣树前留影。静情眸含笑望我，我攀了她的臂低头嗅紫荆。山风踮起脚尖儿走，一步三回头，多情而温柔。张三说，约待来年。师傅们在不远处的树影下静静地等——这样的时刻，是温泉水慢慢还浸。这样的时刻，心被结进佛掌心的珠串，光华尽敛，慈和安宁。

　　这样的时刻，李家书香味浓过槐花的儒雅才子电话来，说是在等，同去田家沟。同在等的，还有美妞妞那个帅得栽跟头的家主（怪我笨，没记清，信家女子原话好像是帅到让旁人栽跟头？亦或是自个帅得栽跟头？这个有待考证。）没入紫荆深处没得紫荆艳魅的遗憾，在张三诺待来年的温情里，在李四刘五相继登台亮相舍身陪美女的乐呵里，潮水般来的惊天动地，去的无声无息。

　　依稀仿佛，田家沟是熟悉的，比瑶池沟熟。瑶池沟去了三次，每一次的美都是不相叠不相似不相忆，每一次去的似乎不是同一处。田家沟不同，田家沟只去了一次，却凭了直觉知道，它是不会变的，它当容颜依旧。后来去了，我才哂然惊觉，沧桑迁变流年转，我总还是天真的，这个世间，没什么是不变的，不论景，亦或人。

　　田家沟的形貌与记忆中相差无几，只是内里到底是不同了。多年前初见，田沟家正是初建，蜿蜒曲行的水泥路，清波荡漾的小湖，婀娜多姿的垂柳，美则美矣，却总觉得欠，约摸是现代匠人拿现代砖瓦以现代技艺仿造的古建筑，是城市里拿胭脂水粉堆垫的女子，五官再怎么精致，身条儿再怎么妖娆，却总欠了种心气儿，欠了些活气儿，欠了精神气儿。

　　许是有流年磨，许是有岁月敛，田家沟不再是空有一张美脸的花瓶式少女了，它的美，浸进骨子里，一投手一投足一草一树，都有了不一样的韵致和风情——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是田家沟的的确确美出内涵了呢，还是因为人不同，所以景不同了。

　　前车一停，信家美妞妞就率领着他们家帅跟头的“甭脖子树”（美妞妞的对爱人的昵称跟爱德华王子有得一拼，岂一个绝字了得）、一代小色女宋芬芬及张三来迎。李四下车正寒暄，却被我抓到小阶前小桥上留影，有宋芬芬此前之耳提面命现身说法，以俺此等好学之辈，如斯美色当前岂肯就此错过“左拥右抱”之良机？于是乎，碧树小桥作衬，左张三，右李四，俺花儿似的立在当中，很是灿烂地留了张影。印象中那俩家伙当时还小扭捏了一下来着，后来瞧照片，一个个笑得跟狗尾巴花儿开了似的，要多灿烂有多灿烂，要多明媚有多明媚。嘿嘿，俺得意儿笑俺得意儿笑、笑笑笑……

　　他们都说李四这人严肃，有股子莫名压力，多轻松的环境多轻松的氛围他一加入，各人立马谨言起来，嘻皮笑脸的也紧忙地收。才怪，俺怎么没觉得？俺是善良的人，甚少欺负人，可这么些年，言来语往中不知占了李四多少小便宜，每每乐不可支，李四每每乐呵呵笑问咋又占便宜唻？俺就理直气壮地答欺负别人俺不敢，如斯这般地张牙舞爪里，却总有股子上品和田美玉的温润在心头缓缓流动。和张三一起混了一天了，用他的话说，他看我看烦了，俺看他虽然没看烦，却也好歹有些审美疲劳才正常嘛，于是乎俺就专缠着李四说话。走了一路，李四说了一路。李四说的最多的，还是田家沟，只不过不是现在这个像模像样的风景点田家沟，是他自己的田家沟，他小时候翻山越岭爬沟溜渠来拔草来拾羊粪来偷桃来打人家狗也被人家狗撵下河的田家沟。那时候的田家沟，草树丛生，野狐与狼崽子闲庭信步，蛇们在树上在草丛里谈情说爱，呱拉鸡一见人来抱了小脑袋咕哇哇滚下坡，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大鸟小鸟大兽小兽成群结队地出没。

　　李四一路轻言细语慢慢说，我一路笑疼了肚子还笑，张三倒是淡淡地，淡淡地一丝笑淡淡听，神情里倒瞧不出多专注，但内里却是那种极放松极舒展极快活的听的状态——有点奇怪，但我确确实实知道是这么回事儿。相比较而言，张三这样的沉默倒让我觉得正常——也许只有我这么感觉，熟识的人们都不觉得张三是个偏沉默的人，他似乎是爱笑爱说爱插科打诨爱爆冷门爱胡倨爱热闹的。事实上，他越热闹的时候，我就越觉着他的沉默，仿佛那个正眉飞色舞的人不是他。反倒是他沉默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他了。张三这一会儿就处于正常状态。夕阳把田家沟山峁上头那片儿天空染成亮金色又被雪白云朵儿勾挑点染，莫名地泛出几波几绺地嫩粉，间或有大射灯余光那样笔直地亮晶晶地蓝光翻过，空气里是能闻见其白玉色泽那般干净剔透地槐花味儿，连宋芬芬噘起嘴巴吹乱的蒲公英飞翔的姿态，都有种宁和的味道。

　　我喜欢有好看笑容的男子，如李四。我喜欢有好看笑容的女子，如静。静的笑容总是让我心动，是那种背负多少沉重与不平依旧祥和安宁的笑，从容着，有慈善之光。李四的笑容与静的笑容，有异曲同工之美，是安魂曲，是宁神汤。李四不是惊艳型的美男子，郑板桥墨竹似的，筋骨五官都不算多出挑，合在一起，却叫人莫名其妙地舒服，看了这么些年，每一次见，总还是像赏迎风在路上的玉树繁花，清逸沛然，丰神卓然。李四有个很是平实的名字，透着些六十年代未七十年代初的政治味儿，也浸着几分儒家的中和气。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李四是真正如玉的男子，温润而潋滟，光华在平实拙雅里深藏。李四是嚣乱红尘里一池子清清浅浅清清的湖水，任外头雨打风吹尘事溅乱，他总能心不动，守一窗阳光，守一隅山坡，守一个挂满金黄苞谷白猫优雅踱步葡萄藤自由自在的小院和一本被所谓时尚人们鄙弃旧进古纸堆的书，还有一个自由在学术在思想里的灵魂，那些圣者贤者那些大家方家的，他自己的。

　　当年举行过钓鱼比赛的湖畔，仍然有几支鱼杆颤颤动，几个年长的男子舒展了胳膊腿各自独坐，间或抬头跟谁的目光对上了，温厚一笑，就又专注于水面上那或红或绿或黄的小小浮子，仿佛那就是全部的世界，是世界的全部。长高了许多的垂柳依旧婀娜，很不搭调的水泥路也被风雨洗去了俗色，在浅淡夕阳里在莹莹碧波旁透出些江南青石小径的韵味儿来。

　　田家沟有个化石般存在的四轮大马车，车辕车身长度有五六米吧？我对数字向来没概念，也拿不准。站跟前比划了下，超大型木质车轮到我肩膀那么高，当年之华贵气象可见一斑。据说如今的克迪拉克加长林肯啥的其风光程度还不及其万分之一。刘家帅跟头的那位引经据典言传身教多年，父子俩一致认为信家美妞妞是嫁入豪门了——这该就是信家美妞妞嫁入豪门的证据，大家积极造型，把他们俩情切切意浓浓的甜蜜样儿装进了镜头。

　　田家沟三帅聚首是田家沟外吃饭时候的戏谑，我调戏他们时候说的。张三是混合型，李四是梦幻型，刘五是实务型。

　　张三文辣，像烧刀子；也好动，篮球乒乓球游泳等等皆是一等一的好手；也好吹，一手葫芦丝如泣如诉勾女子魂儿无数；也好吼，一嗓子京腔大鼓字正腔圆真能惊人一跟头；也好写，斗笔一扛摞臂一阵子胡画再拿去装了裱了强迫人家得腾出个显眼地儿来挂，据说如今入了大境界要回收当年的毛燥之作，嘿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么？总得付出十倍八倍利息才成；也好善，嘴里把世界骂的一团黑把世人骂得一团黑，旁人遇着点灾啊难啊他比正主儿还急；也好浪漫，据说当年十六岁追他如今的妻，是拼足了一个暑假掉了百八十斤汗瓣子收割了十亩八亩的麦子挣得薄薄两张票子，一张给女子买了水红衫子从此跟了他一辈子，另外一张票子据说想给老爹子买一顶帽子至于买没买无可考证；最难得，张三有股子正气，这人也奇怪，说话邪性为文邪性却偏能蓄养了让老爹子满村子头抬得冈冈地一身正气。俺这人屁本事没有，还偏心高气傲，半辈子甚少服气谁，张三，不服不行。

　　李四文深，像青山，苍茫苍翠青春年少历史印痕，皆在其里。最早时候非是如此，李四也泛写。因其泛，他很是徬徨了一阵子。所幸是，没用太久，他就找准了定位找对了方向。他的定位和方向只有一个：读书。是真读书，一字一字，一段一段，一本一本，一家一家，一系列一系列，用心地读，读来了春天，再读走冬。读来了厚积，再于笔底淡淡生发，于是他的文便透着青山之静，青山之深，青山之魅，青山之力，还有青山之不老。李四是我所见唯一能沉得下心读书的人，且读得专读得很长久，数年一日，乐在其中苦也在其中，醉在其中醒也在其中。李四把小家经营得宁和安详，把一子一女养教得行止有度进退有方。李四孝顺，向阳坡处长眠的奶奶，庭院里安守岁月的父亲母亲，甚至屋顶上闲步的猫儿，都会叫一颗良善的心生悲悯，生爱。李四拙厚，拙不是笨，是大智，亘古得流传的书画珍品无一不是返朴归真的简单与素朴，如李四的酒，李四不好酒，却每喝必醉，原因简单得很，人家敬了来的他就喝，人家说喝完他就喝完一滴子不剩，人家不说喝完他也喝完一滴子不剩，酒场上耍奸溜滑那不叫奸，那叫聪明，可李四不屑于那种聪明，他实实在在地把酒当酒喝，实实在在地把场面话当话听。所以我见到的李四喝多的次数最多，每一回喝多了，他就自个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笑，那样清亮的眼睛那样清亮的笑，在最暗沉的角落里，也是闪闪发光的。

　　帅跟头的刘五是信家美妞妞永远的主角，日子的主角，文字的主角，活着的主角。有信家女子那般妙人儿的妙文字在前，俺再叨叨是不人道的，是对忠心耿耿数年如一日在俺这浅陋文字里行走的可爱人儿的摧残。是故，罢笔——偷偷给个别人交待一声：明面儿上当是这说法，好听，又得人心。私心里头，是偏不写，是以信家美妞妞和刘家帅跟头帅哥的心痒痒气不顺意未尽来衬张三和李四高大全形象之丰满之美丽。有密契有留白才叫佳作，有黑脸有白脸才叫好戏。不然，静、宋芬芬，还有活了半辈子就千娇百媚了这么一回的俺，咋都留在了戏外头？

2012年5月27日，十年踪迹十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