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颢：泾州女婿的诗意人生--李商隐

如果把整个唐王朝看作是一首大气磅礴的交响乐的话，那么经历过200多年盛唐气象的豪华彩排，高潮迭起的华彩乐章已接近尾声，至838年时，初唐昂扬向上盛唐激越雄浑的气息已然不再，整个乐章舒缓之中带着点小伤感，颓废之中带着些许荒凉，后来的文学家和史学家们将其定义为晚唐。

就在这年春天，长安城一个叫李商隐的年轻人，也遇到了他人生中最为不堪的一段时日：这年春天吏部组织的授官考试中，他竟然不中；他的恩师令狐楚猝然去世，他曾经的依靠不复存在。料理完老师的丧事，放眼京城，举目无亲，他心情差到了极点。

李商隐生于813年，3岁时随父赴浙，不到10岁，父亲去世，他随母亲返回故籍河南荥阳，生活清贫而艰苦。他自幼聪慧，小小年纪便写得一手好字。为了贴补家用，常常为人家抄写书籍。829年他移家洛阳，期间结识了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拜其为师。令狐楚欣赏他的文才，亲自教授他今体章奏之学，并时常资助他的生活。在令狐楚的教导帮助下，837年李商隐考中进士，同年年底，入令狐楚的慕府，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不幸的是，李商隐的人生刚刚起步，令狐楚就去世，他唯一的依靠没有了，随即失去工作，生活依然无着。这一年他已经25岁，前途却一片渺茫。

隋唐建立起来的科举制度，取得功名的进士只是获得任职资格，要想进入仕途，还必须通过吏部组织的授官考试，否则只能投靠权贵充当幕僚。幕僚本来是指古代将帅幕府中的参谋、书记等，后泛指文武官署中的有官职的辅助人员。正当李商隐彷徨四顾无枝可依之时，他遇到了生命中的另一个贵人，时任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王欣赏他的文才，邀请他去泾州，作他的幕僚。就这样，失魂落魄的李商隐就一路溯泾水而上，来到位于泾水之滨的泾州，开始了他不同寻常的人生之旅。

在泾州，他的人生出现了一抹亮色，王茂元既欣赏李商隐的文才，更欣赏他的人品，于是将女儿王晏媄嫁给了他。温柔的泾河水，接纳了一个失意的读书人，甜蜜的爱情，抚慰着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灵。在泾河北岸的安定古城，李商隐和新婚燕尔的王晏媄享受着他人生中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但上苍似乎注定是要和他过不去，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因为李商隐的老师令狐楚属于牛党，他很早也就被帖上牛党的标签，但他的岳父王茂元却站队李党。当时牵动朝野上下的牛李党争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牛党得势，李党便被排挤，李党得势，牛党便被打压，上自朝野下至地方，官员多受影响，动辄便被贬谪，宦海浮沉成为常态。让他处于尴尬境地的是，从他做了王茂元的女婿以后，他身上便背负了“无行”的恶名，牛党更视他为“背恩”“负义”。本来只是朝廷高层之间的党争，却让李商隐这个小人物的命运从此深陷党争的漩涡之中，受此影响，838年他参加“博学鸿辞科”授官考试，已被录取，却遭刷落。但李商隐并未放弃，839年，他再次参加授官考试，获得通过，却只得到了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这是一个低级的官职，但因在京师，所以有一定的发展机会，不久即被调任弘农（今河南灵宝）县尉。在弘农任职期间，他因为替死囚减刑而受到上司责难，愤慨之余，他以请长假的方式辞职，此后一直赋闲在家。直到842年，李党重新执政，他参加“书判拔萃试”终获通过，被授秘书省正字，担任掌管图籍的官署中专门负责书籍校对的职务，大约是九品，职务比当初的校书郎还要低。这个工作岗位，收入微薄，地位低下，曾经任过这个职务的黄庭坚就曾写过：“正字不知温饱未”。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岗位，由于工作环境险恶，他仍备受排挤，也干不下去。在宣宗即位牛党得势之后，846年他又被迫放弃京职，跟随李党被贬官员郑亚远赴桂海作幕僚，其后的10余年间，他一直四处漂泊，辗转各地，为地方官员作幕僚，泯然沉寂在职场的最底层。由于人生不得意，郁郁不得志，于是开始笃信佛教，同时寄情笔墨，借诗纾怀。困顿的生活环境，窘迫的职场遭遇，影响了他的身心健康，858年他便因病退职还乡，居于荥阳，也就是现今的郑州，次年即去世，年仅46岁。

李商隐在泾州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不到2年。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段幸福时光。那时，他的岳父是泾州城里的第一主官，大环境相对宽松，生活也安定，他与新婚妻子恩爱有加，相濡以沫，前半生飘忽不定的人生之舟终于有了一方宁静的港湾。其时的安定古城位于泾水北岸，北依党原塬，南抱泾水，半山半城的城市格局，让泾州成为有唐一代泾河流域最为坚固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地。每日公务之余，他便携妻子徜徉泾水河边，看杨柳依依，花开花落；偶然思乡情切，便登上安定城楼，纵目远眺，看乱云飞渡，兴之所至，便会有诗句涌上心头。其中最有代表性作品的是一首《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首诗借景抒情，对自己的人生际遇多所感慨。前两句描写了安定城的优美风光，城墙危然高耸，城楼高达百尺，城外杨柳青青，泾水潺潺，一片美好春光。但春光恼人，他虽胸怀大志，却无以为报，眼前的风光越美，他心中的愁闷便越深。联想到汉文帝时屡屡上书却不被采纳的文士贾谊，想到四处流浪无所依托，作《登楼赋》以抒怀的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他们都年轻且胸怀大志，却都与他一样怀才不遇，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舒展抱负，壮志得酬的时候，再乘一叶扁舟飘然而去。但眼下却是朝野上下鼠目寸光的小人得志，自己无端地被猜忌。

泾州城西泾河与汭河交汇处有一座回中山，山下有西王母降生的回中宫，山腰有传说中西王母与周穆王相会的瑶池，为泾州的著名胜景之一。其时的唐王朝已是日薄西山，风光不再，晚唐的好几位皇帝全然没有了祖辈们的雄心壮志，转而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药，企求长生，以致误服金丹中毒而死。面对这种颓局，李商隐极为愤慨，写下了这首《瑶池》：

瑶池阿母倚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瑶池是神话传说中西王母居住的地方，“阿母”即西王母。《穆天子传》中曾记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遇西王母，西王母在瑶池设宴招待他。又载：穆王南游，在去黄竹的路上，遇北风雨雪，有人被冻死，穆王因之作《黄竹歌》三章以哀民。这首诗营造了这样的意境：西王母在瑶池上把绮窗打开，听到的却是《黄竹歌》的悲哀声调。周穆王乘坐的八骏神马驾驭的车子能日行三万里，但周穆王因为何事违约不再来？这首诗借西王母和周穆王的事迹来讽刺求仙的虚妄与荒诞，瑶池虽在，但穆王已死，谁都不可能长生不老，表达了诗人对国家命运的深切担忧。

泾州虽然有岳父的撑持，有娇妻的陪伴，但一直想为朝廷所用的李商隐并不想久居人下，尽管他一再地被党争的漩涡裹挟倾轧，处境异常艰难，但他依然在努力地争取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能为朝廷效力。

但李商隐的一生注定是悲苦的，就在李商隐重入秘书省不久，他的母亲去世，按照当时的惯例，他必须“丁忧”，离职回家守孝三年。这次变故对李商隐政治生涯的打击是致命的，年届而立的他闲居在家的三年，恰好是李德裕执政最辉煌的时期，而他却无奈地错过了这个时机。屋漏更遭连阴雨，843年，他的岳父王茂元在讨伐藩镇叛乱时病故。至此，命运之神又一次将他抛入谷底，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从此以后，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纵观李商隐的一生，从829年受聘于当时的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的幕府开始，李商隐身为幕僚的经历比正式任职的时间更长。早年间，他之所以多次进入地方官员的幕府担任幕僚，只是想以此作为过渡，为日后的大展宏图做准备，积蓄力量。但他的运气之差，确实令人叹惋，在之后的10年间，他先后谋求过许多职位，却没有一次能够善始善终：作为郑亚的幕僚前往桂林，不到一年，郑亚就再次被贬职为循州刺史，他随即失去工作；后担任过盩厔县尉，但时间很短；在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的幕府仅仅一年多，卢弘止即去世；在四川梓州节度使柳仲郢的幕府任职，仅仅4年时间，柳即调离。低微的官职，渺茫的前途，落寞的心情，一直是他生命最后10年里的常态，而他也在幕府游历中逐渐耗尽了所有的政治热情。

这一时期，唯一能带给他安慰的是妻子王晏媄。由于生活所迫，他们夫妻一直聚少离多，李商隐赴四川柳仲郢幕府任职，妻子带信给他，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在一个雨夜，他给妻子回信，便有了那首著名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中“巴山夜雨”的重复，构成了全诗音调与章法的回环往复之妙，恰切地表现了时间与空间回环往复的意境之美，思念至深却又无可奈何，但最后两句至少还表达了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夫妻二人能够同倚西窗，共同回忆当年巴山夜雨的情形。但不幸的是，李商隐851年7月赴四川，王氏却在这一年的夏秋之交病故，李商隐过了几个月后才得知消息。妻子已然亡故，毫不知情的李商隐还在一往情深地给妻子写信，倾诉着对妻子的思念之情，此情此境，令人恻然动容，痛彻心扉。

王氏的去世，成了压垮李商隐的最后一根稻草，此后，他很快便走向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李商隐是中国文学史上具有艺术独创性的伟大诗人，他所生活的时代，是唐王朝由空前强大繁盛走向逐渐衰落的时期，朝政昏暗，国事日非，民不聊生，各种矛盾日趋激烈，李商隐出身寒门，又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想要在政治上有作为，却仕进无门，结果必然是悲剧性的。报国无门，仕进无望，他便寄情山水，着意笔端，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他的诗一改李白杜甫所处的盛唐时代的雄迈诗风，独步意境幽微、隐晦曲折的朦胧诗境。

李商隐是一个传奇式的诗人，生不逢时，但他却把个人仕途上的失意转换成了无尽的诗意，创作出许多锦绣诗篇，他的诗构思新奇，风格稂丽，绣织丽字，镶嵌典故，包藏细密，意境朦胧，其中尤以爱情诗见长，写得缠绵悱恻，回味无穷。

时至今日，他的许多优美的诗句依然为人们所传诵：“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还有他的许多《无题》诗，都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他深远缅渺、沉博艳丽的诗风，读之令人称奇，诚如清人吴乔云所说的：“能别开生面、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

尽管李商隐蛰居泾州只有两年，但对泾州而言意义却是非凡的，他至少能证明，在浩瀚恣肆的唐诗方阵里，泾河从来都不曾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