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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饭局

2013年12月15日 来源:作者原创 点击数:

  妈妈老了,她的饭局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冷清了。

  但面对她如雪的银发,谁又能说,她的饭局没有过宾客如云、斛筹交错的热闹,没有过七碟子八碗、菜绿肉红的丰盛呢?她这一生,操持过的饭局,想来,应该像大田里长出的胡萝卜一样,是无法数清的。

  不管经历了怎样的岁月,艰难困苦也好,富裕祥和也罢。她以自己的生命之火为薪,以满腔的爱为五谷杂粮,以善良宽厚、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为佐料,张罗出来的那些个饭局,让一个家庭,从早年的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走到今天的五世同堂、子孙盈门。这个过程,是怎样的曲折和不易呢?而妈妈她很少说起。

  妈妈没有读过书。当大哥还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合作社的扫盲班曾赐予她几天识字的时间。这星星点点的学生经历,便成为她今生文化基础的全部。但这丝毫没有妨碍她,成为一个优秀的饭局制造者,成为一个最具爱心的优秀的母亲。

  妈妈的饭局,应该是从她嫁给爸爸之后开始的。那时,爸爸作为四十铺镇完小毕业的头名,已在解放初的乡政府做事,整日背着长枪,跟在区长身后,在崆峒区北塬农村搞土改,忙着减租反霸,很少着家。妈妈与老奶奶(爷爷的大房妻子,一生未育)、奶奶住在村子半山的破窑洞里。爷爷留下的万贯家财,早在父亲五岁的时候,已被族亲瓜分掠夺殆尽。要强的奶奶不甘寄于叔伯篱下,而受眉高眼低之辱,毅然净身出户。试想,3个女人守着一贫如洗的日子,那味道之清苦,当似水煮的荠儿菜一样吧。好在,童养媳出身的奶奶,什么苦都能吃,又传承了宝鸡女人针线茶饭的真功夫。她用自己独特的缝绣手艺,加上从秦腔唱词中听来的三娘教子理念,终给了爸爸早早自立的道路。十五岁的妈妈作为无娘的孩子,来到奶奶身边,不仅重获母爱,更给了奶奶10年前痛失8岁爱女后最大的安慰。而奶奶誉满十里八乡的女红技艺,也有了后继之人。相得益彰之下,婆媳二人的欢愉之情,足可想象。

  从此,奶奶的女红世界里多了个唯一的爱徒,奶奶的茶饭生涯中有了个关门弟子。想,妈妈出嫁前,在后母那里所学的操持饭局的本事,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突飞猛进的。因为,村中的红白喜事,离不了奶奶的参与,妈妈的眼界就比待在吝啬的外爷身边时要开阔得多了。尽管那时,作为同村地主的外爷,舍不得让家人吃油饼而省下的成缸的清油和满囤的粮食,已不知去向。他自己被关在牢房改造,以至饿死狱中,裹席而埋,最终也没能吃上一口为人妻的女儿大大长进了的茶饭。

  想,妈妈和爸爸,都是地主的儿女。此生,却未能从“地主”这两个字中得到应有的好处。至少,在他们幼年的记忆里,该是没有与地主二字般配的饭局概念罢。

  妈妈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之后,首先面对的最大难题,恐怕就是没有足够的食料,来保证一家人饭局的不中断或不停止。仅管爸爸有着薪水细微的公职,土改后家中也有了几亩薄田,但劳力的不足,以及不能适应新中国农村生活的家庭组成,迫使奶奶让继爷爷入赘,才补上了家中缺失已久的遮风挡雨的那面墙。随着叔父的出生,大哥、二哥的相继到来,家中吃饭的嘴巴不断多起来。即便爸爸千方省吃俭用,妈妈和继爷爷万般拼死拼活的劳作,依然不能改变全家缺衣少穿的状况。但无论生活多艰难,乃至后来村中有数人饿死的大饥荒时期,妈妈和老奶奶、奶奶始终坚持,把仅有的可吃之物,尽可能多地用于维持继爷爷的体力,以保证家中的顶梁柱不倒,再让嗷嗷待哺的几个娃娃得以活命,她们仨口中的饭则常常变成吃的一种象征动作而已。妈妈那时留下的孝顺名声,至今还挂在村中几个年长者的嘴边。据他们说,妈妈当时虽然与继爷爷同出同入,在田间地头日复一日劳动着,但回家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必是一手端热的洗脸水一手端茶壶,先伺候完继爷爷点上旱烟锅,再急忙去帮两位小脚的奶奶张罗“瓜菜代”拼凑的饭局。三位长辈中,不管谁有个头痛脑热,她均热忱地服侍于炕前,嘘寒问暖,递水喂药,无不细致周到。

  在妈妈那时不知疲倦的操劳中,所吃的最多的食物,当是“苦”字无疑。但她从未因自己的饭局如此艰辛,而有所懈怠。相反,经过迟迟不育之苦恼折磨的妈妈,在自己的儿女不断增多的过程中,却焕发出越加强大的生命力。在食不果腹的日子里,与继爷爷一道,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不分昼夜,以头和独轮小推车为工具,硬是凭虚弱的体力和如注的汗流,在村口山脚边坚硬的胶土坡上,用两年多集体劳动的间隙时间,相继挖掘出五六孔敞亮的窑洞来,从而彻底改变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当时的居住条件。在这些窑洞里的生活,后来成为我们兄弟姊妹永远感念的珍贵财富。

  妈妈不是知识妇女,却也经历了生命中的政治风暴。她像山间的百年松柏,终归坚挺过来,且益发葱茏茂盛地将自己的饭局进行下去。

  妈妈会在自己的饭局里,表现出斗智斗勇的一面,实在是谁都始料未及的事情。文革开始的时候,腹有文墨、性情耿直的爸爸,自然难逃厄运。何况他长期从事农村工作,久与农民水浮交融,怎堪“亩产上万斤”之类的浮夸盛行!言语之间,难免与时势背逆之处,便落得3 年时间被纠斗、被关牛棚。期间,与众多“黑爪牙”“坏分子”一起,被押着走乡串村游走批斗。而母亲这时常以步当车,四处打听,带上家中为数不多的细粮和奶奶的嘱托,风雨兼程。先去父亲挨批地就近的亲戚家,做好煎饼、荷苞蛋之类,再抢在父亲下了批斗台、押往解放卡车即将离去之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捂在怀里被她体温保护过的热饭,使劲塞到爸爸手中,以她坚定的目光,命令他快快吞下去。想那一刻,她的眼中,肯定只有爸爸的文弱与凄苦、冷暖与安危,她才会全然不顾爸爸的心神不宁和左顾右盼,她才会全然不顾造反派的野蛮喝斥与恶毒谩骂。

  不难想象,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能把自己张罗的别出心裁的饭局独自移到危机四伏的丈夫嘴边,天下有几个妻子能够做到?!但妈妈却泰然自若地做到了,而且不止一次。

  也许正是妈妈那些别出心裁的一个个饭局,才让屈辱的爸爸最终走出绝望的阴霾,让风雨飘摇的一个家庭重归平安。爸爸失去人身自由期间,能忍受饥寒交迫、寝食不安,唯独不能忍受人身攻击和百般凌辱。他被坐“土飞机”(将手臂后扯上举的一种刑罚方式)时,手腕上的皮肤就那么生生地被拧换了地方,鲜血淋漓,他亦不曾灰心丧志。但夜夜不让入睡、逼迫写对无罪之罪的悔过书,则让他一度精神崩溃。多亏好心人及时传递消息,将妈妈叫到爸爸身边。

  “你要想开,没有啥好怕的,大不了,你回来,咱们一起拉娃娃、种地,一样能活人!天下农民一大层呢……”

  爸爸后来对我们说,就是妈妈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一下就将他说灵醒了。从那以后,不管遇到何种不堪忍受的情形,他想起妈妈的话,眼前就是我们兄妹黑亮亮的眼睛,那一片水灵灵的目光,把他整个人里外都照亮堂了,赴死的念头踪迹全无……

  也许是妈妈的坚韧感动了苍天,爸爸终于获得了解放。他恢复公职之时,他的家庭,那个他危难之时供给他无穷力量的大后方,也迎来了真正的春天。与已成家的叔父分门另过后,春天里的妈妈心情就更加舒畅起来。她一边没日没夜以胜过男壮劳力的业绩为我们6张小嘴挣着糊口的工分,一边用她加倍的呵护迎送着数月才探家一次的爸爸。有她炳油灯到天明的缝缝补补,有她笑中带威的言传身教,我们兄妹的衣着从来都干净整洁,我们在学校的成绩从来都不曾给她丢脸。而我们的好日子,在她和爸爸的百折不挠里,也一天天向城市居民靠近。之后,妈妈操持的饭局,也由爸爸回家时截然不同的两种,最终变为毫无二致的大锅饭。当然,这个改变,肯定是从我们全家成为泾川县城的居民的那一天开始的。

  也许,妈妈生来就是做操持饭局的专业户的。我们家独一无二的大锅饭开始没多久,我们围在妈妈周围,下着饭吃出的欢笑常常会在爸爸进门的咳嗽声中骤然停止。那时,爸爸的威严无人可抵。但好时光总是短暂的,就连那样喜剧化的情景,很快也被妈妈在别处操持的饭局代替了。

  为了减轻爸爸肩上的担子,妈妈开始去县城唯一的饭店打工挣钱。那时,虽然初中毕业即自食其力的大哥已有稳定的工作,二哥也由不堪硬木扁担对嫩肩的折磨而参军并自学高中课程以至升任连指导员,但三哥、我和弟妹,4个中小学生不断成长的嘴巴,加上被父母接来身边尽孝的年愈六十而身体尚健的奶奶,让为县长却收入菲薄的爸爸,无论如何都不能免去他的儿女对邻家肉香的垂涎三尺。好在,妈妈盛上的粗茶淡饭,也是精神世界里最温暖的饭局,始终把我们关在缺柜少桌的屋子里,最大限度地拒绝了邻家大鱼大肉对我们的伤害。

  当妈妈去饭店协助别人操持陌生人的饭局时,我们家的饭局上,便常有妈妈的味道,而无妈妈的身影了。所幸有奶奶小脚挪动中的关怀与体贴,才多少淡化了这种突显冰凉的气氛。

  妈妈披星戴月为别人饭局忙碌的身影,我们做孩子的是理解并体谅的,我们从无怨言。但别人不解的提醒和念叨总要让妈妈和爸爸皱一皱眉头。那些人说,当着县长,还让老婆去打工,不嫌丢人!让老母亲看家,也算不上孝道。但一生富有主见的奶奶坚持说,妈妈晚上准备好的饭,她只是经管娃娃们吃一下,没啥难头。让她的孙子孙女每十天半个月就有肉吃,才最最要紧。可见,在奶奶的眼里,弟弟和妹妹身上打着的补丁,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也不认为丢了她县长儿子的脸。她知道对于身体疯长着的她的孙子们,什么是才最重要的。有这样的婆婆做后盾,妈妈的打工生活,虽然在终日奔波中辛苦异常,她自己心中的坦然却是别人所不知道的。

  当然,妈妈为别人饭局忙碌的这种坦然里,还有她的自尊、自律和自强在。尤如在老家村中劳动时,虽说家中里外由她一个人撑着,却从不允许自己被人看轻。她勤快地服从生产队的一切安排,还常常主动挑艰巨的活儿干,为的就是多挣工分、多分粮,好让她的娃娃吃饱、穿暖。她宁肯花更多时间教身单力弱的我们齐心协力做事,也不愿动辄求助于别人。早在全村树皮被吃光的那段日子后,爸爸就成为村里人公认的大救星。因为他殚尽竭虑地设法疏通关系,曾给村中争取来“返销粮”(把上缴公粮的一部分返回来)的指标,帮全村人度过了青黄不接、数家断炊的险关。按说,这样大功德的事,足够妈妈在村中趾高气扬、高人一等地活人了。但在我们幼小的视野里,妈妈始终都与别家村妇一样普通,甚至有时比别人更谦卑、更乐于助人,要求自己的孩子也更严格。现在想来,“不轻易求人、尽量少麻烦别人、要为爸爸争光”的生活理念,就是妈妈种在我们幼小心田里的。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来打理自家和饭店的饭局,妈妈想尽一切办法从自己身上节省时间。她最喜爱的大辫子,又粗又黑又亮的两根漂亮水蛇,一直都整齐地盘在她的脑后,就在这期间被她狠心剪掉。在外人看来,那是她融入城里生活的一个标志,但只有我知道,根本不是这个原因。

  不管妈妈打工能给我们挣多少顿有肉的饭,我们内心里还是喜欢有妈妈在的饭局,我们暗暗渴望妈妈重回家中饭桌的日子早点来临。但当这一天终于真的来临时,妈妈又不得不再次开始另外一个小灶的饭局。因为,她的孙子在她和爸爸的欢天喜地里,接二连三来到她的怀中。在那些饼干简单、奶粉金贵的年代,我的一个个被视为奇珍异宝的小侄子,先后顶着县长、处长孙子的光环,依然不得不以母亲精工细作的小灶饭为主食。所谓小灶饭,不过就是:加了花生、核桃炒熟的白面打出的糊糊,特等粉制成的细挂面,用手心揉好的白面团做成的半小碗雀舌面片等。这些无不飘着炝葱花诱人香气的美食,却一直对我们兄妹泛滥的口水视而不见。只有那偶尔用大锅熬出来的八宝稀饭,才是我们人人公平享有的高级大餐啊。.

  如果我没有记错,也就是从第一个孙子到来的年月开始,妈妈脸上的皱纹多起来了,黑漆一样浓密的齐耳短发里,银丝也一根根地冒了出来……正是在妈妈特设的小饭局里,她的孙子、孙女,一个个平平顺顺地走进了幼儿园,一天天快快乐乐地从爸爸手中蹦跳回来,叽叽呱呱向妈妈汇报他们每天的新收获。而我女儿七八个月时的样子,简直将母亲喂养孙子的传奇故事演绎到了极致。以至小东西正不见眼睛、侧不见鼻子、圆乎乎肉嘟嘟的憨态,从此成为全家人心中妈妈成功育婴的典范形象。

  勿庸置疑,做了奶奶的妈妈,她的小饭局好多年无法停业,而大饭局则越来越大。每逢节假日,她的儿孙们总要齐聚一堂,以能吃妈妈做的饭为最大的美食享受。肥肉不腻、丸子酥嫩的土暖锅,洋芋绵软、萝卜润滑、粉条柔爽的大烩菜,以及清炖鸡块、红烧带鱼、蒜泥茄子、凉拌豆角、自已育出的豆芽等等,无不是儿孙们咂嘴声响成一片的理由。她做的各种面食,更让儿孙们百食不厌。尤其是她做的手工酸汤面,一直是儿孙们走南创北时想家的代名词。那面的细长柔韧,汤的色泽艳丽和味的醇香绵长,是家中所有人,包括我这个她茶饭功夫的唯一传人,也无法企及的。

  我一直无法明白,妈妈在她忙种地、忙打工、忙同时照看高寿的奶奶和我的连串到来的小侄子的过程中,何以会有那么好的情绪和精力,总能把每个节假日的家庭大饭局打理得那么温馨而宜人。以至,从泾川到平凉,20多年持续的添丁加口中,从未间断。

  如今,妈妈的儿女们都有了各自的事业和家庭。大哥和二哥也都做了爷爷。在大家为各自的生计陷入更多劳碌的时候,不知不觉,妈妈的小饭局早已歇业,而大饭局的喧哗与热闹亦不复存在。这种形势的促成,不是妈妈不喜欢儿孙们团聚到身边来,而是在她步履维艰的无能为力中,已经越来越多地加进儿孙们的身不由己和新的人生重负的牵绊。虽然,这样的局面,是她和爸爸这个年龄的人所共有的人生结局。不悲,但回望之下,难免令人轻松不起来、开心不起来啊……

  眼下,在衣食无忧、起居舒适、由钟点工侍奉的妈妈和爸爸的幸福晚年里,他俩的饭局,终归是简单而冷清的了。

  我总觉得,他们每顿一个菜、每人一碗面的生活,不只缺了妈妈清晰的视力、灵便的行动,不只缺了她在拉扯孙子的过程中日渐学会的读书声,不只缺了爸爸壮实的体魄、威严的神情,他们曾经拥有、整个民族曾经拥有的更重要的一些东西,已经被时代和社会裹挟而去,已经无影无踪,再也不能回到他们的饭局中来了。

  每想及此中情由,我这个独生女儿的母亲,在惭愧和不安中,又多了另外一些忧虑。想起南山顶上,敬老院边,终日坐着的两位老妈妈。她们脸上的落寞与无奈,晨昏锻炼时如潮的人流中,有几个能够看见呢?!

  我知道,做为晚辈,我是不够孝顺的。如我一样不孝的人,这世间一定也是不少的吧。

  唯愿,所有老人的饭局,能在儿女的牵挂里,多点温暖,少点冷清吧。

  我要为此去做些努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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