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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长庆桥

2013年04月20日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泾河流淌下来,到这里,转一个大弯,冲积出了一片肥沃的川地。这里叫长庆桥。听着十分吉祥,似乎是刻意起的。实际没劳神。这里是甘陕两省的交界,南边一头是长武,北边一头叫庆阳,各取头一个字,名字就有了。这里给人起名字,给地方起名字,都简单。人名字,女的叫改改,叫杏花,男的叫寄存,叫山娃。地名呢,就在长庆桥,在河的南岸,山脚下一个村子,叫山底下村;往山顶顶上再走,下面的一个叫下庄,上面的一个,自然就叫上庄。实际上,这里还分界了陇东的两个地区,西边,是平凉,是我的家乡所在。当我的嘴唇刚刚生出一层绒毛,我就经过县第二医院的体检,被听诊器听了心音,被拿手挤压了肝脏,我就合格了,然后,带着一只小木箱,一床被窝,在长途班车上摇晃,经过长庆桥,从此开始了一段有苦有乐的人生。

  也真的有一座桥呢。一座老桥,如今还在、还用的老桥。这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桥。我必须用漂亮这个词。有二十个桥孔,桥墩挡板一样,一截一截插入河床深处,也像一堵又一堵墙,挺立在河道上,笔直,结实,稳当,每两个桥墩之间,在上部,形成一个桥拱,和当地土窑洞的顶部极为一致,是舒缓的、恰到好处的一道弯弧。桥面上铺着条石,桥栏简单,简洁,没有复杂的装饰。整个桥身整齐,平直,结构统一,浑然一体。这是一座看不出创意,也缺少匠气的桥。实用是第一目的,但又服从了关于美的最初的定义。远处观望,长庆桥在泾河上,没有拦挡感,似乎在匀称地呼吸,而且是通畅的,是天然的,与河流一起生成的,是必然出现在这里的现实。

  长庆桥标志了地理,把不同名称的区划连接,又起到区别的作用。对于我来说,它还在情感上提示我,桥的这一边,和桥的那一边,具有不同的意味。而这,只有我能够体会。从不同方向过来,我的感受有着极大的不同。是的,很多年,一直这样,现在也如此。在我的眼里,长庆桥不仅仅是一座桥,一座建筑,还是一个符号,一个按钮。我的一些喜悦和疼痛,都和这座桥关联着,都被这座桥知道。我不能对它隐瞒什么,在它的跟前,我可以承受,可以卸下,但是,我没有秘密。

  我是在1980年,才第一次经过长庆桥的。我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在这一年发生。我第一次出远门,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做一个独立生活的人。我对自己的未来是茫然的,甚至,还有点恐惧。我也有一丝新鲜,一丝期待。毕竟,我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的,它们早就存在,我却没有去亲历,用目光一一触摸,我多么闭塞啊。一路上,我默默数着经过的大大小小的桥,带着好奇心理,也是因为无聊。记得数下来有三十多座。每一座桥,都不一样。每一座桥,都跨越时空,在不同的河流的上空支撑着身子。河流有名字还是没名字,都流淌着,喧哗着。桥梁有名字还是没名字,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其中的许多内容,一定关乎人心和生死。只是,我不知道。长庆桥是我数过来的桥中最大的一座,也是我在泾河上见到过的最大的一座。这么长的跨度,也能连接起来,让遥远的岸,不再阻隔,一座桥,尤其是一座充分舒展身姿的桥,永远有被人们记取的公德,关于桥,关于修桥的人。    

  我生活的家乡,也是流淌着泾河的,童年的许多时光,我都在泾河滩疯跑而不知疲倦。我熟悉泾河,快乐的游泳,打泥仗,都发生在泾河。泾河岸边的槐花,在五月,云朵般繁茂,我常常用槐花充饥。一肚子槐花的我,忘记了回家。直到月亮上来,照彻泾河滩,大的小的石头,似乎都透明了。那时,我知道泾河的流淌不会停止,但我不知道会流向哪里。淋湿我瘦小身子的泾河水,在下游,又会映照谁的面庞。这我并不怎么关心。现在,没有预设,我顺着泾河的方向,一路过来,一路来到了长庆桥,我觉得是泾河在陪伴我,一个幼稚的少年,终于走向远方,泾河送我一程,送到长庆桥,才和我分手。在这里,泾河向着东北方继续奔涌,我却调转车轮,向西北方深入。这是另一个方向,是我的方向。在长庆桥镇,车子停留,有上车的,有下车的,我的行程,还要继续。我走进路边的商店,是大通间的砖瓦房,房顶高,没有顶棚,显得空,大。阴黑的柜台前,我买了一盒纸烟,一盒火柴。到门口,点了一根,大口大口吸,一下子有一种压抑情绪得到释放的快感。这之前,我以一种方式存在,这之后,我要在另一片陌生的天空下,让身体延续骨骼,血,皮肤。我的脑子,将记载下原来没有的内容。我准备好了吗?我不知道。毕竟,我走出了我的一步,跌跤罢,顺坦罢,我都得走。当长庆桥和我的过去一起变成我身后的影子,我已经随着长途班车的颠簸,攀上了董志塬。天下的黄土,似乎都沉积在这里了。地下掩埋着什么,天空又如此深邃。在驿马,在这个给路上人短暂停留,补充养分而得名的镇子边,一所技术学校容纳了我,开始了一年的求学。一年后,我将从这里向着更远的远方,向着庆阳,向着大山的深处,交付我未知的命运。

  驿马的冰凉和寒冷被我记住。我还要记住,学校西北角每一棵都一搂粗的白杨树林。记住学校周边的无际的麦子地。记住夏天田塄上一行一行的黄花。记住上学四个月后回家,坐的是一辆卡车。但是,我的心理,已经和董志塬不再碰撞,安顿我的,就是这片土地。我在这里,已经属于这里。司机的妻子,就在学校的机关当干事,皮肤白净,略胖。司机一路都在打哈欠,在车槽子上,我也看得真切。十七岁的我,懵懂感觉到,他有过一个晚上的辛劳。感谢他,为了自己的甜蜜,给我带来了回家的机会。车过长庆桥,大片的油菜花,远近展开,高低起伏,是含有水分的黄,是绚丽的黄,和我此时的心情,多么一致。在家里,我不自在了,虽然一碗连锅面,端在手里,让我感到亲情的温暖,多么具体和可靠。可是,父母的关心中,更多的是希望,要我咬牙坚持,不要想家。我怎么能不明白呢。长大了,就得自己扑腾,适应外面的风雨,学会自己决定,学会失败和成功来临,都要承接。我还要记住我的痛苦,属于这个年龄,属于成长,有些苦涩,有些无奈。也许,这还算不上,这只是一个过程,一道光闪,一个梦。但我怎么会失眠,会忧伤呢。我喜欢上了别的班的一位姑娘,却没有当面表达的勇气。近处、远处看见她,我都会心慌,又特别幸福。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不长,表达是清晰的,也是胆怯的。很快,她回信了,只是说,她不交男朋友。这是拒绝,这是对我的伤害。但是,我不记恨她。我在心里,保存下她走路的样子,微笑的样子,我会一直记住她的长相。这算我的初恋吗?突然开启的本能,刚刚萌生的冲动,在这个我出门在外的第一个冬天,被一场雪覆盖。这样的挫折,对我来说,更像一片阴影。我明白了在这个人世上,有一些人,和我无缘,有一些东西,我永远也无法得到。

  不久,我就来到了一片广大的天地下,我更加渺小了,也更加敏感。离长庆桥更远了,离家更远了。我成了一只忙碌的黑蚂蚁,停下来,触须也在摆动,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大过了自己的体重。是的,蚂蚁。我和黑暗在一起,和大山在一起,和井架在一起。黑石油里扎根的井架,还有吊环。卡瓦。钢丝绳。油管。通井机。它们,和我在一起,互相取暖,安慰,挺住。

  一个人进入黄土连绵的山塬,就被吸收了,似乎自己从此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事实也是如此。我身上的颜色在说明,更大的改变,我不可抗拒。在庆阳,我在矿区的野外队上班。山里奔波,土尘满脸。幽深的沟壑,尖利的星光。每天,都在体验孤独,无助,冷酷这些词汇的本义和引申义。繁重的体力劳动,也不能化解,消耗,遮蔽。我没有归宿感,我成了游魂。曾有许多人不解和不信,但这确实是我,是许许多多人每天的亲历。或者说,这就是我的职业。无法想象,的却如此,油水混合的液体,在油井施工时,喷向高空,又礼花一般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流进我的脖颈,一直流到身体最隐秘处。而我,已经没有知觉。冬天棉衣是铁硬的,剧烈的劳动,软化了棉衣,甚至,使棉衣冒出阵阵热气。短暂的歇息,只是把机械的头颅,搁在土坡的草窠里,胸口的起伏,还平息不下来,如果是夜晚,一天的星斗,倾倒在我的脸上,身上,星空浩大,星星冰凉,我的位置在大山里,在世界的外面。

  那些年,我回家是多么频繁啊。我即使适应了安身的水土,依然候鸟一样,一次次回到故乡。我的心,只有摇晃着,摇晃着,接近家乡,才能渐渐安定下来。漆黑的屋檐,有裂纹的水缸,破旧的火炉,都是我的牵挂,都是我温暖的源头。面容愁苦的父母,见了面,跟梦里一样。我似乎变得脆弱了,也许我本来就不坚强。回到家,我解脱出来了,可以暂时忘却,可以四处转悠,我害怕假期临近的那一天,但我又必须折返,远方的井队,活动房围成的院子,一根高高的烟囱,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我属于这里,这里有我的履历表,有我一张蜷曲身子的床。

  漂泊的过程,是一个背叛的过程。与自己的过去诀别,与家乡疏远,把对父母的感念,埋进心田。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没有脱胎换骨,我就无法在陌生的天空下生存。可是,我怎么能生生揪断我的根呢,十七年的泥土,十七年的光合作用,我有我的难舍与不舍。一年里,只有脱下油污的工衣,换上我唯一的一身涤卡布的中山装,我才有卸下磨盘的轻松。转三次车,先是搭乘到野外队送水、送菜的便车;再挡土路上跑运输的三轮车;再再坐进城的面包车;然后,才能到客运站,坐上长途客车。漫长的路上时光,我一分钟一分钟度过,树影在车窗上摇晃,是变换着的,不同的;屋舍错落的村庄,缓慢地在视野里模糊,缩小;路上挡车的人,急切的眼神,上举着的弯曲的手……

  董志塬是黄土高原上的平原,两头长长的慢坡下,山套山,山挤山,反复起伏黄土的波涛,不断挣扎黄土的浪潮。我从庆阳上慢坡,再下慢坡到长庆桥,这正好走了一半路。看见笼罩在烟岚里的长庆桥,心里的水分开始增多,我知道,离家是越来越近了。班车过长庆桥,照例要停歇,似乎和车管所还有什么交接。我小心着,四下走走,赶紧回到车上。挣下的钱,卷成卷,缝在裤腰上,小心着别丢了。我刚工作那些年,父亲年事渐高,体力衰减,木工活做不动了,家里再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母亲多病不离药锅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正上学,又正能吃,常常有断粮的担忧。我就恨自己,在野外队食堂吃饭吃了肉菜,还吃烟,不然可以多节约些补贴家里。自己在野外吃苦,责任变得天大,为最亲近的人。到了盘旋路,就到家门口了。我到商店里,给爱吃糖的母亲买二斤牛奶糖,给爱喝茶的父亲买上一斤茶叶,大包小包回家。

  春节,一家人团聚,是世上最大的幸福。但我不是回回都能请上探亲假,山里劳累一天,我躺在板房的床上,幻想我把事情干大了,买了一扇子猪肉,一筐子鸡蛋,大米、细面都是成袋子的,车拉着,回家过年,让父母高兴,让弟弟妹妹吃好。这样想着,把我自己也安慰了。

  时间长了,熟悉了一个地方,慢慢的,也有了感情。我在故乡长大,脉息是延续的;我在他乡成人,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正由我添加着内容。庆阳的大山再深再荒凉,毕竟,有我的饭碗在。我得流着汗,把力气转换成餐票和路费。每年的秋天,杨树飘落一树金黄的景象,让我的身心,都淘换了一次。我一个人往回走,走了五六年,父母一天天苍老下去,这不可阻挡。这是儿女命定的忧伤。生命的传承,就在遵循这铁定的规律。我的天地变大,才是父母的愿望。是的,我也有我的生活,我的未来。在我离开家乡,越过长庆桥五年后,在矿区偏僻的一角,也成了家,在另一个方位,置办了锅灶,升起了一缕青涩的炊烟。和妻子一起回平凉,一路新鲜,原来所见的,有了不一样的颜色。在长庆桥,我捡了一捧石子,往河面上甩,打起朵朵水花。泾河里的水,是从上游下来的,是从平凉下来的,但是,已经不是我小时候玩耍的水了。就是现在的水,一会儿,也不是现在的水了。泾河,片刻不停的流淌,带走了时间,还有闪耀的光斑。这不可阻挡,河流必须向前。但是,我的记忆,没有带走。人不是流水,心里的岸,是静止的。血脉是一株玉米,金黄的颗粒,总要播撒出去。守在父母身边,我能尽心,可是,也会更让父母操心。世上哪有两全的事呢。也有,只是,没有落到我头上。我出门在外,心想故乡,坐在家里的枣树下,如果是夏天,细密的枣花一枚一枚打在肩上,掉进怀里,包围在一缕缕芬芳里,我的神情,多么淡定啊。可是,我只能做一个路上的人,几次努力失败后,我已经失去了调动工作的热情。家里有你弟照应呢。外头也有外头的好。多少人出门呢。看你自己咋对待。这样的话,父亲说了又说,我就渴望成就一番事业。我在外头的一点点收成,父母都高兴。带回家一个女人,意味着家族的繁衍和生命的希望,自然更高兴。当我拍响木门的门环,开门的是满脸堆笑的妹妹,响亮地传递消息,实际不用那么大声。进去,母亲慌着从炕上下来了,一开口,说的是我给你们擀面去。正做木工活的父亲,紧张地整理着粘着锯末和灰尘的衣衫......

  我的女儿,也有了长庆桥的记忆。对于我来说,长庆桥的这边,是出生地,那边,是居住地。我的女儿,因为承接了我的呼吸,我的远方,也必然成为她的延伸。头一回过长庆桥,女儿可能没有印象,但每年一次的往返,一岁,两岁,三岁,女儿记住了长庆桥,知道长庆桥的另一边,生活着疼她的人。隔代的爱,更像孩子和孩子的交往。是的,当父母一天天衰老,情感的流露,似乎回到了童年。这更让儿女伤感,而珍惜每一寸和亲人相处的光阴。父母盼望儿女长大,女儿愿意代替父母的伤病,人生的无奈,潜伏在日子的深处,总会露头,都是上天安排和调度,不可扭转。女儿能明白这些吗?当她也有了自己的天地,她会有我这样的焦虑吗?我只是希望,女儿拥有的幸福,在源头,就丰沛不息。

  我却由于在庆阳生活时间的久长,情感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往平凉走,过了长庆桥,我的心跳会加速,一片树林,一方屋舍,一脉流水,都让我亲切。我有回家的感觉,我的身子,是热的。往庆阳走,我同样急切,过长庆桥,盼着快一点看见那根醒目的烟筒。三层楼的二层,靠外面,突兀的烟筒,是我装上去的,成了一个标志。烟筒后面,小小的居室,是我的家。冬天,煤炭燃烧,浓郁的烟缕,被烟筒吸走,化解进高远的天空。我的快乐,平常,烦恼,忧伤,都在其中聚散。

  我有两个家,一个是我长大的家,父母在上,把我牵挂,盼我有出息,我也本能的愿意回报绵延不断的温暖;一个是我自己的家,妻子,女儿,构成了我平常的幸福,我奋斗的动力,同样来之于看我和看别人不一样的目光。

  记得在1995年,我到长庆桥的一所学校,参加矿区组织的培训。下午,吃过饭,总要走走。顺着泾河北岸的校区公路,一直走到长庆桥,看平凉过来的车,就想,这车的轮子,也许粘着我们家门口的泥土;看见庆阳过来的车,就想,这车的玻璃,也许停留过妻子和女儿的目光。长庆桥不言语,泾河水说着什么,我似乎能听懂,似乎又听不懂。自然,课余也到长庆桥镇闲逛,遇上赶集,路两边摆满摊点,路上拥挤着人,还有自行车,架子车。秋天,大地的出产,似乎都集中到这里了。宁县过来的黄干桃,磁实,紧,带血丝;马牙枣沉甸甸的,外形鼓突疙瘩,肉饱满,脆甜。还有泾川过来的青皮的水梨,彬县过来的黄皮的水梨,都是有名声的。长庆桥的辣子,串成了长串,一串有两臂伸开那么长,火红在市场上。我回平凉买过,回庆阳也买过。辣子叫线线辣子,深红,细长,略呈扭曲状,是当地特产。只有这里的水土,才有这样的辣子。切段炒肉,整根腌制,或者,晒干碾成面,热油泼了调面,都颜色好看,辣的彻底,提味发汗,调动食欲,易上瘾,吃饭离不开。我计划好了,学习结束,回一趟平凉,就带些线线辣子回去。

  在长庆桥镇上,还有一家机械厂,也是矿区办的。我在驿马技校的同学,就有人分配到这里的车间开机床。我没有想到,当年单相思的人,也在这个厂子里,而且,在无意中我们竟然还见了一面。那天,我又一次对于命运的魔法,有了深刻的领会。那天天黑了,一起培训的朋友约上我,到机械厂的家属区,看望他的老乡。进门,坐下,吃烟。屋子亮堂,放置了三五个人造革的坐墩,红色的,看来家里经常来客人。女主人端水出来,我抬头一看,是她。可以肯定是她。虽然十多年未见,相貌轮廓我记得分明,尤其是眼睛,还有嘴角的细细的纹路。但是,她不知道我是谁。当年,学校二千多人,有一个人给她写信,她一定记得,但是这个人是谁,她不知道。因为,我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过。我脑子里刀刻一般有她,但她没有我的印象,或者,模模糊糊有个影子,但对不上号。看样子,她的日子,既不热烈,也不平淡,她和多数人一样,过着,一天又一天,过下去。知足于一日三餐,早晚的出门回家,都有不经意的叹息,也有眉梢上隐隐的喜悦。我发现,她变化很大,不是我当年敬仰的女神了。那时的她,纯洁,清丽,稚嫩,如今的她,应付着生活的可能,周全着日月的水火,成熟,节制,大方,只是,面容显出老相。我默默喝水,心思跑远了,却与眼跟前招呼人的这个女人相关。她依然是美好的,在我的记忆里,在现在。只是,她的美好到今天也是虚幻的,我无法接触到她的真实。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没有交换,也就是说,我们没有对方的秘密。也许比这更糟糕,只有我这样想,而她早已剔除了往昔那淡淡的痕迹。我祝福她。也为我曾经的心动以及振颤,而轻轻一叹。已经走向中年的我,轻易不会激动,也懂得面对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有的人能和另一个人结伴走到同一条路上,有的人自能独自上路,这都强求不得,要顺应直路,要学会拐弯,也许,一个路口,就有等待你的同行者。

  以后,再过长庆桥,我就会想起她。再以后,有时想起,有时呢,就没有想。

  我回家的次数,也没有原来那么频繁了。在矿区,有不少平凉人。经常的,在春节前,约上一起走,或者在长途班车上就碰上了。平时见面,问最近回家了吗?这是一个必然的话题。现在呢,见面,问娃学习好吗?是的,都有娃了,娃也长大了。由自己对娃的一份感情,想想父母对我的挂牵,明白人一辈子,春夏秋冬都要经历,内心还是会浮出一丝惆怅。

  可是,随着父母年事渐高,我回家的次数,又变多了。还是这条路,却开始苦涩。还是长庆桥,却有些摇晃。母亲两次在院子里跌倒,腿骨骨折,我回去,一直守到做完手术。母亲身子好些了,一直没有害过大病的父亲,却在1997年的冬天突然昏迷,持续一个月,躺床上起不来。我回家,车停长庆桥,想着快见到父亲了,我有些害怕,不敢想象父亲的样子。回去,到炕头,抓住父亲的手,软,虚的一样,却有一层湿汗。印象里,长大后,就没有抓过父亲的手。父亲没有睁眼,却叫着我的小名,还说:我打你呢。我就说,吃啥喝啥,我买去,父亲说不要。我说买好药吃,父亲说:对。我悄声叹气。妹妹说,大夫说了,不行了,熬天天呢。我觉得没尽到心,出去,找关系,找来大夫,拿手在父亲头上、胳膊上轻轻按,出现深窝,就摇头,但还是被我要求着,开了口服的药,输液的药。父亲躺床上,姿势都不换,一定难受,几天里,我和弟弟,一天四五次,给父亲翻身,用清水洗身上,我要父亲睡着舒服一些。我还能做什么呢。

  快两个月里,我五次奔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次次经过长庆桥。我表面平静,长途班车上的人,说笑着,昏睡着,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波澜。后一次,我接到电话,父亲走了。苦了一生的父亲,走的也苦。那天,是晴天,格外晴。我的心阴着。我一路回去,只能给不说话的父亲磕头。母亲倒安慰我,不要伤心。家里的房子,一下子安静了。

  也就在父亲去世一年后,我离开庆阳,到西安谋生。过长庆桥,顺着泾河的方向,在北郊一个叫尤家庄的地方安顿下。离尤家庄十公里处,泾河和渭河汇合,竟然有一个地名,叫泾渭分明。在这里,泾河有了更大更宽的河床。我再次对于命运的安排称奇,泾河来到了西安,我也来到了西安。泾河和渭河相融,并进入一个更大的名称:黄河。泾和渭,并不分明。混浊也好,清澈也好,只是泥沙俱下的大潮,冲荡着远方,向大海奔涌。我在西安的日子,会过好吗?有不安,有向往。但再难再不易,我也坦然面对,即使我的身上,布满伤口,我可以不强悍,但不做后退的弱者。

  惟有对家乡的情感,烧酒般的,更加浓烈了。这一定与年龄增长有关,也是因为父母的衰老和离去,更感到亲情不会永远在握,团聚一次就减少一次,但同时也多了一份温暖,这样的爱,这样的依恋,是可以经久不息的,是能够长到肉上,长到心上的。

  家乡更远了,我回家却回得勤。我回去,陪母亲说话,世上最珍贵的,是亲人。失去亲人,心里,空出一大片地方,永远空着,没有什么能填充。春天,我过咸阳,穿乾县,上永寿,下彬县,再越长武,又看见长庆桥了。坡顶上看长庆桥,还是老样子。我多么希望,母亲还是老样子,家里是老样子。时间要是能停住,该多好。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已经接近着知天命的年纪,我的女儿,也长大了。我高兴,有女初长成,怎么能不高兴呢。我忧伤,只有一个孩子,不可能一直在身边,迟早,也会离开我,也会出门远去。女儿的人生路上,也会有一座又一座桥。只是,不一定是长庆桥了。女儿遇到的桥,也是人生的分割线,也是一个边界。我希望,假如有一天,女儿一个人走在路上,走过长庆桥,会记起她的父亲,对于这座桥,多么记挂,多么在意,也一定不要忘记,这座桥,对于她,同样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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