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被放生的鱼

　　（一）

　　不得不说我是一条好命的鱼。

　　本来，我已经对生没有欲望了，却被赎了身，替我赎身的是几个乡村女人。

　　女人们围着那个白净、眉清目秀的家伙讨价还价，出了高出比让我们这一群鱼死亡好多的钱，临了，那家伙叹口气，假惺惺地说：“这么低的价钱，从来还没有过呢，看在你们放生的份上，就算我积德行善了！”说的很动情。之后，手上蘸了唾沫星子数钱，边数边偷着乐。

　　另一个沾满鱼血的人表情麻木，放下那把杀鱼无数的刀，帮忙把我们用捞网捞到铺着塑料衬底的车厢里，又添上水。他是那个清秀男人雇佣来的傀儡。

　　起先，我最恨杀鱼的他。后来，我觉得织网的人最可恨。再后来，我觉得撒网的人最可恨。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弄明白应该最恨养我长大的那个人。他乐呵呵养我，把我养的胖胖的，只是为了拿我的肉身换钱。

　　尽管，我并不是一条以德报怨的鱼。

 　　（二）

　　我和我的同伴曾经在一个大池子里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们时而沉在水底倚着水草酣睡，时而成群结队比赛游泳，时而闹一点小矛盾又和好，一条鱼是从来不会记仇的。

　　我们看见过最绚烂的日出，看见过一粒粒露珠从草尖上生出又慢慢被融化掉。还有，夜静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好繁啊，一闪一闪的，好可爱。

　　喂养我们的是一个和善的男人。清晨，他披一身阳光来看我们，一扬手，又一扬手，食物就落满了水面，我们一跃而起，抢食吃，也为了给他炫耀我们强健曼妙的身姿。傍晚，他有时会带了小孙孙来。那小孩儿生着一双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眼睛，他常常用手指着水面喊：“爷爷，这里一条。爷爷，那里又一条，鱼儿可俊喽！”小家伙还拿竿子搅水，一搅，我们就四散而逃。他给孙子讲故事的时候，我们又偷偷溜过去听。

　　我越来越壮实了，在大池子里游好多圈都不累。我还练了一项绝技——憋足劲，一下子能跳出水面一米高呢。我幻想着有一天能跃过龙门，把自己修炼成一条能呼风唤雨的龙。

　　可是，我的厄运来了。我突然就被一张网给网住了，一同被网住的，有无数条和我一样大小的鱼。好在，我的孩子还小，他们游到了渔网之外。

　　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人人都爱钱？我清清楚楚看见喂我们的那个和善的男人拿我们换了钱，我们又被拿到市场换钱。穿红着绿的女人，气宇轩昂的男人，白发老人，朝气少年，只要他们的手指指向谁，谁就立即毙命。

　　我好害怕。

 　　（三）

　　被网住拉出水面时，我恐惧的都要停止心跳了，鱼儿离开水，是没有活路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可是我的黑夜来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令我窒息的黑。

　　还好，我们很快被注入水。我活了，活着的感觉真好。

　　更大的灾难却来了！

　　我亲眼看见我的同伴被男人女人们手指一点，就被捞网捞起甩在案板上。吓傻的那一条鱼，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拎刀的那人在脑袋上“啪”一声击毙，之后刮鳞挖腮、开肠破肚。不甘心的那一条，在案板上蹦得老高，想挣脱到池子里来，当然被抓住，被更用力的拍上一刀，拍得脑浆迸裂。那双沾满鱼血的双手，啪，啪，啪，我的伙伴一个接一个就没了。

　　我看的胆战心惊。我不想活了。睁着眼睛看同伴一个个死像凌迟，比自己被掏心挖肺还残酷。我好希望下一个手指指中的就是我，啪，灰飞烟灭，再也不晓得害怕是什么滋味。

　　（四）

　　我和另一条小个的鱼被主人盛在水桶里带回了家。

　　还是为了给人吃。

　　我是想庇护那条比我小的鱼来着，当那个手指指向我俩的时候，我快速游动，以彰显我的灵活健康。可是，那些人说小鱼的肉才鲜嫩，说我太大了一点都不好吃。我眼睁睁看见身边瑟缩的小个子被一只大手捉走，我明明白白听见它被杀戮被烹炒被欢天喜地的吃掉。之后，它的骨它的刺凌乱成一堆，被扔在距离我不远的垃圾箱里。

　　那时候，我哭了。

　　就在我擦泪仰头的瞬间，我突然看见了我的小艾。

　　我喜出望外。

　　小艾是我的情人我的妻。

　　俺家小艾是鱼中之花，模样儿贼俊，色彩也绚丽，是鲜亮的红，小艾很妩媚。一条鱼，也有生而美丽的，就像有些女子天生就是尤物一样。而我，灰突突的，尽管我是一条雄鱼。

　　小艾和我不是一个种族。

　　我和小艾邂逅在一条清亮的小溪里，那时候我很年轻，年轻就无知无畏。当时小艾并不看好我，有那么多雄鱼儿围着她献媚呢。可是俺对情敌敢拼敢打，对小艾又死缠烂打，抵死缠绵。好女人是缠到手的，小艾也一样，乖乖就范，成就了我的爱情传奇。整日整夜，我们欢爱。小艾收了心，做了我无数孩儿的妈。

　　小艾被人抓走了，一直记得她呼救的样子，一想起，我的心就像要被撕裂。我朝着小艾走失的方向，追啊追啊，追到了那条让我衣食无忧的鱼池中。

　　现在，小艾就在我面前的鱼缸里，鱼缸里的水是及时换过的，还被放置了供氧气的装置。养尊处优的小艾比以前出脱的更俏丽了。

　　我拼命喊——小艾，小艾！

　　可是小艾不理我，她和另一只长的和她一样好看的男鱼欢欢地游。他们说着甜言蜜语，还当着我的面交欢。我的心都要碎了。现在，小艾是一条被包养的鱼，是一条被富贵迷了眼的鱼。我的爱情死了。

　　爱情死亡，对于一条鱼，也是极其难堪的。我好想一头撞死。可是，盛我的水桶那么小，连我的身体，都被迫蜷缩成一团。

　　有什么事能比求死无门更让我悲哀呢？我好想哭，放声大哭。可是，我喉咙干涩的发不出声来，我眼睛干涩的流不出泪来。我好难过，难过的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

　　“那天，我换水时忘了拔掉保温棒的电源，结果出去几个小时回来，鱼缸里的鱼早被煮熟了！”一个人扶着鱼缸对另一个人说，轻笑。

　　我的心猛的哆嗦了一下。

　　——小艾是有危险的！

　　——小艾，小艾！我声嘶力竭地喊。我不生气小艾爱上别的鱼了，我只希望小艾能好好活着。

　　可是，我的小艾，只沉浸在温柔乡里，哪里听得见我的呼喊。

　　我默默祈祷小艾能活下去，长长久久活下去。

 　　（五）

　　至于我，听天由命吧。我已经不疼不伤不悲不惧。

　　如果我能够活下去，我会拼命游到被人类污染的水中，狠吃狠喝，然后，把自己变成一把刺向他们的匕首。我发誓。

　　可是我竟然被赎身了，替我赎身的，是几个女人。

　　我被放生。她们围着我双手合十，祈祷。她们一盆一盆把我和刚刚网来的新同伴们端到一个叫龙王潭的水潭里放掉，她们撒了好多好多的鱼食给我们。

　　她们冲着水面放声喊：“——南陀，——南陀！”

　　她们一遍遍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南陀是他们的神，她们是我的神。

　　这一刻，龙王潭的水，分明有了细弱的生命，无比柔软、温和。半空，好阳光一把一把洒下来，水面弹跳着细碎的金光，把世界搞得很迷人，很富贵。

　　我是一条被放生的鱼呵，我轻轻念叨着，最后一次回眸，含泪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