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深深处

　　（一）

　　6月5日早晨九点多，坐车赶往某乡镇西关村。沿途修路，尘土把路边的树包装成污浊破败的样子，眼睛无处驻足。终于冲出了尘土的包围，渐至乡村深处。

　　春天的乡村像青春期的女孩子，把自己开成了杏花、桃花、梨花儿，在树的枝头笑在春风里荡，体态往丰满里走，情愫往狂热里走，一门心思靓丽给心爱的人看，全然顾不得寒流来袭。夏天的乡村是嫁了人、孕育生养了宝贝的女人，生活里添了油盐酱醋茶的味道，整个人渐渐沉稳下来了，像枝叶密集的树，在蓝天下展脱脱长；像麦田，在微风里，缓缓的泛着浪。

　　村子的小路旁，杏是青杏，桃是毛桃，苹果、李子、梨子，拇指蛋一样大小，大片大片的快要成熟的麦田把绿树、山野逼到了人的视线之外。是那样浩淼的麦田啊，宽的像海，深得向海，雄健广阔的像海。成片成片的麦穗昂首挺胸，微风起时，麦海涟漪微漾，劲风起兮，麦浪翻滚。整个田野大气宏阔，像是一首长篇叙事诗，看得人心里潮翻浪滚。

　　小麦是西北唯一从冬天的钉子板上滚过来却不伤筋动骨的植物。

　　农历九、十月间播种，刚发芽时成一枚枚垂直的绿色的嫩绿的针，还没清纯够呢，冷风来了，霜冻来了，麦苗被折磨的匍匐在地，变成一簇一簇。之后，几乎所有的树都落完了叶子，土地也已封冻，麦苗被寒霜由嫩绿往翠绿、深绿、苍绿，甚至褐绿里赶，霜风雪剑严相逼呵。却熬得住，依旧绿，沧桑的绿。

　　待得春风一来，麦苗呼啦啦起身，又站得笔直。天旱得不掉一株雨星子，玉米种子都埋不到土里去，麦子却顾不得了，一个劲长个子，抽出穗子来了，扬花了，穗子日渐饱满了。现在，风动麦香，在天地间澎湃成海洋的模样。

　　我在麦田边踯躅，摘一个麦穗，揉开，麦粒珠润玉圆的模样实在让人喜欢，麦粒正往坚硬里走，含在嘴里，轻轻嚼，清香在唇齿间，在肺腑中，在身体的枝枝叶叶里。

　　真是安静啊，青杏、毛桃、绿核桃在头顶晃，村庄掩映在树丛中，谁家的狗有一没一声散漫地叫。黑白相间的猫刚才还卧在田埂上晒太阳睡觉呢，现在醒了，慢慢走，又追麦尖上的蝴蝶，一转眼隐入麦丛深处，惹得无数麦穗在动。

　　乡村深深处，我独自沉醉，舍不得醒来。

　　（二）

　　村路交错，难以辨识，寻到我们要走访的三户人家颇费了些周折。同行的陈老师负责探路，小胡和他一起打听，我乐得拈花惹草，在路途上浪费些时间倒合了我的心意。

　　吕姓人家的狗一点都不喜欢我们，在大核桃树下扯着拴它的链子冲我们狂吠，跳起来又被扯下去。门楼的瓷砖上有 “耕读传家”字样，门面上贴着画有秦琼敬德的门画，门前的院子整洁一新，看得出是个细致人家。电话联系，这家的大嫂推一辆自行车匆匆回来，说去村口迎我们了却没见着，一连声说着慢待，把我们迎进门，沏茶招待。

　　院子里有一方菜畦，菜苗横竖皆成行，边上给菜豆搭得架也整齐划一，小花猫在菜畦里蜷成一团猫觉呢。平板房是装修过的，席梦思床、冰箱，被子叠得豆腐块一样，中堂是一副“白日依山尽”的草书，房子外的木柴垛堆放整齐，台阶上还养着好几盆花，几朵开得正艳，给人青山环绕千重锦的感觉。女人的眼睛有毛病，带着1400度的眼睛，说她家的日子本来好着呢，就是让她的病拖垮了，现在等着移植眼角膜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又说害苦男人了，一个劲感谢我们，说的让人止不住的心疼。临走，又装了一包干核桃让我们带上，还把我们送到了另一户人家。我们由衷的安慰她祝福她，这样好的女人，希望她早点夙愿以偿。

　　第二户人家的女人迎出来时，手上沾着面粉，说正蒸馒头呢。清贫，却干净清爽，屋子里简陋的木桌木凳、纤尘不染。她和善、朴拙，言语缓滞，却有透彻人心的亲和，念叨着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却不见丝毫颓废，说男人出去打工了，家里地里的活她尽心竭力忙着，说着感谢政府照顾的话，也没有提更多的要求。这样的人家，清贫一定是暂时的，有一股子精气神在，必定会过上好日子。

　　最后一户是我承包的村户。一家人也憨厚热情，只是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咯噔一下——院子里乱七八糟堆放着农具及杂物，住的是窑洞，室内床乱沙发乱桌子上也乱，屋顶偶有悬垂的蛛网。裹着被子看电视的小伙子据说在外打工着刚回来，模样倒是挺帅，只是也不知道帮父母干点什么。男主人腿脚不方便，交谈，知道儿女都在外务工，老俩口种几亩薄地，谈及发展思考，全无头绪。临走，我留了些钱给他们，却也推三拒四才收。他们无疑是步伐滞后于这个时代的人，仅把希望寄托在政府帮扶上是远远不够的，主动和时代同步，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子，不辞劳苦的去努力，生活才会有大的起色。多希望他们能尽快转变观念，勤劳致富。

　　走进乡村，为乡亲们的富足与祥和而欣喜，也为不争与懒惰而揪心。

　　（三）

　　返回途中，去老陈的亲戚家吃了长面，欢声笑语归时已是下午六点。一路绿树相随，麦田相随。塬上的麦子还绿意浓浓，川里的麦子已经黄绿交错。梯田纵横，绿树环绕，麦香绕鼻息，实在惬意。

　　沿途有放蜂人的帐篷，他们念叨着马上端午节了正好买些槐花蜜。一起下车。

　　一眼就看到了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幼小的她，粉红色的衣衫分外惹眼，手里拎着一本故事书，牵着小狗在草丛里遛。好清亮的眼睛呵，好俊的模样呵，一下子就种进我眼睛里拔不出来了。

　　喜欢不止，喜欢不止呵。蹲下来，用手机乐呵呵为她拍照。唤她来看，她看得喜欢。是最懂事最漂亮的模特呢，扯着她的小狗狗，蹲在草丛里，摩挲狗，抱狗，亲狗，呈现出原生态的纯真可爱，全力配合我，担心我拍不好吧，总是走到我的镜头跟前来。我夸她俊，夸她的小狗可爱，她便愈加配合，逗她的狗，和狗说话，使劲的扯住狗的缰绳，分外乖巧。一连拍了三十多张，和她一起看。问，乖不？她答，乖。女孩话不多，有年龄不符的安静。

　　她跟在我身后，小狗跟在她身后。我想，这该是这个村子最美的画面吧。

　　简陋的帐篷，简单的生活用具，黑黢黢的蜂箱摆了一长溜，养蜂人的生活是简单粗放的。小女孩的奶奶看我喜欢孩子，又翻出她以前的照片给我看，说三岁了，明年就送回去上幼儿园了，小时候比这会儿还俊呢，满脸的骄傲。

　　女孩和同龄孩子比，懂事，听话。脸上蚊蝇叮咬的包包，红肿得让我心疼，她的眼睛里有隐隐的孤单。

　　长长的路，密密的树，一架连一架的山，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来说，是多么巨大的寂寞啊。赶生活的人们，请不要把孩子带在身边，流离颠簸的苦，孩子哪里受得住呢？

　　最后一次夸赞了女孩，最后一次摸了女孩的头发，最后一次夸了她的乖小狗。起身。夜幕就要挂起来了。养蜂人家的三岁女孩牵着一只小狗留在了乡村深深处。

　　我缓缓离开。

　　不忍回头。不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