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曲子

　　泾河中游的泾川一个县，在中国民间文学集成中搜集到的印到《中国民间歌谣集成·泾川县资料本》的歌谣有464首，泾川完颜村的完颜雄等老年人说他会唱700到800首，歌词都在心里装着，不用记在本子上，永远忘不了。如完颜雄这样的社火曲子家，全县每村至少有一二人。10年以后，这些人是否有传人，很难预料。现在正命名非遗传人，实际上，真正的传人并未找到、登记，他根本不知传给谁。

　　汉民族的歌谣，大部分是社火曲子，因每年正月社火出台，这曲子发表一次。一年又一年，从古代到今天，一年也未曾间断，至少发表了几百次。

　　社火曲子，也就是泾川文社火的母体。

　　南塬和荔堡塬，大多是武社火，白天表演高跷芯子驴社火马社火车社火，晚上是地摊子，这叫武社火。川道和北塬，白天有武社火，晚上是文社火，以跑旱船、唱曲子为主。

　　黑灯瞎火的，四个高木竿让老实人扛着，上挑电视机大的四方型、八棱型纸糊的灯笼，大背斗里装满大红蜡，风吹着，蜡忽明忽灭，在一个场地的四角，四只灯笼一照，人忽地围成一个大圈，里三层外三层。大红蜡是正月初四把白萝卜切开,把剖面削成圆型，再合起来把烧热的羊油灌进去，油中放些红色，棉花捻子放在萝卜中，冷却后成大蜡。

　　圈内，一戴着凉扇布帽（分明是南方老汉）的老汉上场，帽子中间却露出头发，老汉戴上与古戏台上形状相同的全白胡子，不用画脸，形象已出来，穿上蓝色对襟大褂，把白布祙子拉上来套进黑裤口，腰系白布腰带。他既可划船，也可领唱小曲子。又有戴着清代八品官的红顶子，穿着黑或蓝色袍子的老汉上场,或者是40多岁，脸上厚厚地抹着红与白相间的油彩，他手拿两个小铜铃，叫甩子，甩两下，女子娃们就围拢了，实际是挑来苗条柔弱的小伙子，棉袄外套着大红褂子，穿着绿裤子，上身再被一件双襟中式粉红衣衫，把领口的纽子扣上，戴上假发，是黑纱辫成的长辫子，能拖到尻墩子上，脚踩着木屐子鞋，木鞋底中间有如现在高跟鞋鞋跟大小的木跟，这要随时掌握平衡，要轻轻快步前行，左右摇晃，正如风吹杨柳，古代女性的风骚、袅娜、矜持一下子出来了，仅看其走势，已让正月里火气极旺的小伙子过足了欣赏女性阴柔之美的眼福，顾不上看脸蛋长得俊丑，脸上一层厚厚的白油彩涂了上去，脸蛋部位涂上苹果红，嘴唇全红，“戏”就出来了。

　　老汉或男子是领头的，甩子两敲，开口唱，“正月十五乱点灯”，女声齐唱，他们不是男子的雄浑苍老，也无女的尖腔细嗓，是中音的如韩红式的女底音唱法，又能听出是小伙子的声音，这一唱开就不停了，从正月里唱到十二月，如泣如诉，苦中有乐，苦中偷情；人间万般苦的罪恶根源，是防碍了她与情郎美美爱上一夜的好事，一切哀怨由此生发。因此，社火曲子十有八九是汉民族农民的情歌，在黑灯瞎火中放荡地火辣辣地喧泄，但唱词是极含蓄内敛的，让男人扮成女子去唱出来。在社火曲子中释放爱情，让个别标致深情的女子去听，听了只是牢牢记下，并不能和她心上人结合。大多数女子只是偷听。这就是陇东汉族农民的爱情表达史。

　　《十二月花》的唱词是，正月里开的什么花？正月里开的迎春花。迎春花开硬过煞，干姐不久出门呷。花吱花吱花呀老八花，花儿精花一十下。二月里开的什么花，二月里开的马莲花，马莲花开里外蓝，干姐爱人不爱钱。花吱花吱花呀老八花，花儿精花二十下。三月起，有桃叶子、杏叶子，干姐名叫润润子；刺玫开花扎手哩，你看干姐咋走哩？麦子开花掉絮子，干姐爱人一辈子；石榴开花红艳艳，干姐有个好脸脸；荞麦开花红杆杆，干姐见人挤眼眼；葡萄开花一抓抓，干姐辫子端扎扎；黄菊开花装酒哩，干姐见人摆手哩；腊梅开花人人爱，干姐见人做花鞋。

　　情歌不少，有《十对花》、《十二月花》、《放风筝》、《十杯酒》、《兰玉莲担水》、《四大明山》、《打草鞋》、《张生戏莺莺》、《拉骆驼》、《探情郎》、《绣八仙》、《三娘推磨》、《戏秋千》、《十八姐担水》、《五歌放羊》、《十劝郎》、《送情郎》、《十二离情》、《捎书》、《想小哥》、《绣荷包》、《绣九州》、《织手巾》等。

　　情歌之后，便是英雄崇拜。《倒灯》一曲，只问什么灯，什么灯都要送英雄。《十二个月》，月月都唱刘关张。回顾历史，有《九九倒算》，一九头，才立冬，殷纣王打坐朝歌城；五九头，冰自回，昔日有个王莽贼；唱到九九，又唱九九倒算八十一，吕洞宾倒把牡丹戏；八九倒算七十二，刘备当年卖草鞋；三九倒算二十七，孟姜女本是范郎妻；一九算尽将一九，龙头埋在土里头；桃花女子会掐算，她和周公结怨仇。颠来倒去，倒去颠来，历史、二十四史、国学就在不识字的人口中往下传承。

　　又一村的《十二个月》出场开唱了，唱的是三国将，一月里，刘关张，三姓桃园义气高，留得美名传千秋。二月里，刘玄德，忠厚待人又爱民，权得天下方太平。九个月，马超将，赶曹割须又断袍，大仇得报民安康。十个月，黄忠将，百步杨柳箭穿过，年过八旬不服老。十一月，诸葛亮，神机妙算保汉王，博望坡前曹胆丧。

　　《高望受封》唱张飞、周瑜,又唱赵匡胤，唱罗成，唱秦始皇。

　　《织手巾》把爱情和战争唱在一起。

　　《珍珠倒卷帘》最流行，十三个月一年多，曹操领兵八十万，不服刘爷坐四川。唱王祥，唱孟姜女，唱黄巢、秦琼、孙膑。从腊月里唱到正月，正月里来一年满，世人有个颠倒颠，要知曲儿名和姓，这就是珍珠倒卷帘。后来唱共产党，唱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农村，都用此曲牌。

　　正月十五乱点灯，真正点乱了，先是各位主神下天堂，接着是包老爷、王三姐、薛平贯、张飞鞭打紫荆关，西施娘娘去浣沙，西娘娘、元娘娘、李三娘、乌七郞、杨家八虎、杨文广、牛郎织女、刘全阴间进北瓜、李翠莲、韩湘子、林英女、孟姜女、范郎、唐王领兵去征东、十八家马槽灯点亮。如果让你分类，从爱情到英雄，从历史到神话，从战争回到战争。

　　《十二古人》，有黄师文在佛前顶灯学法，有刘毛道、刘关张、孔夫子、诸葛亮、薛仁贵、杜康爷、任明芳、黄飞虎、孟姜女、王翔、刘师女。

　　《十大将》有刘备过锦州、吕布戏貂婵、秦琼去卖马、老爷保皇娘、张飞喝当阳、牛郎会织女、刘全进北瓜、潘贼害大郎。

　　《十二大将》加了罗成、赵子龙，以十二个月百姓生活为前二句，后二句追念英雄，如十月里，十月一，家家送寒衣；诸葛亮巧施空城计。

　　《倒灯》，一盏灯唱一英雄或一史事，唱到十，从十又倒到一，挑着灯，也扭着身子唱。老汉领着唱，女声齐唱，脚一前一后踩着，一甩一甩铃子，一甩一甩辫子，唱着曲儿，围一个圆，一圈一圈左右前后踩着木屐，歌声传出人墙﹐富贵、爱情获得者听后有酸楚之感，伤心、失业者顿觉人生凄凉，整体调子是厚重、沧桑、悲怆、压抑，是在凝重、重负中挤出来的歌声，曲子却是极为明快、流畅、简单、一学就会。

　　《闹五更》则唱着远离家乡几万里的兵士夜夜站岗等不到天明而靠“冷酒我一口吞”打发凄风苦雨、离恨别愁。这是泾川文体广电局局长李晓京对此曲词的精确评价。城乡各个档次的酒宴上﹐众男子跟唱﹐猜拳的两男子打着手势、动作对唱：“一心个把你敬﹐二喜呀要临门﹐三星的高照上四季闹五更。六连个你高升！七个巧巧八个鸟鸟九九要长寿﹐十全的大梅花开了个乱咚咚。”第二段以相同曲谱唱：“冷酒我一口吞﹐吞的我两眼红﹐耳听的樵楼上鼓打闹一更。咚！”众人齐声：“咚！”到此﹐猜大拳﹐输者喝酒后又从头唱起﹐区别是“鼓打闹二更。咚咚！”“鼓打闹三更。咚咚咚！”“鼓打闹四更。咚咚咚咚！一直到“鼓打闹五更。咚咚咚咚咚！”唱错更数和咚数都要额外喝酒。有的男子喝大了﹐唱“吞的我两眼红”时﹐真哭了﹐哭自己的无奈、委曲或者天下第一大冤屈。此曲和《扬燕麦》在中国最后一个完颜部落泾川完颜村更为流行﹐老少男子都会唱。这肯定金代女真族兵丁从东北到西北后的思乡、思情人、厌倦战争的平民心灵之曲。一个“冷酒我一口吞”的“冷”字﹐使该曲的原创作者骤然升华至音乐大师之列﹐其天分﹐其心灵境界﹐令你折服。

　　到了20世纪60年代，一半女子娃偷偷加入唱曲子队伍，父亲爷爷还是坚决反对。文化大革命让女的当红卫兵、当民兵，批斗父母，女的可以上阵了。70年代起，女的占多数。80年代，全部是女的了，穿自己合身的女装，披的宽大长衫不变，由大红、粉红、绿到各色，有的辫子是真，不用作假。也有作假的真辫子，村里有剪了珍藏下的嫂子的长辫子，从箱底翻出来，戴在头上，当十七八岁、个子高高的女子们从农村走出，在县城广场、十字路口、小区、学校、政府院内唱起，农家女子未被现代世俗污染的纯净、干净之声让城里现代绅士难以释怀。在乡镇政府院内、街头、村部门口，都是土木老房子，破旧与土气，土院墙，无水泥砖头粉饰，他们在大红蜡灯笼下抒情，电灯远远的照着，把姐妹母亲年轻时的欢乐可以找回来。

　　社火曲子，七八百首史诗，目前并未一一记录在纸并录音，记在心中的老汉还能有二三十年寿命。个别的人把歌词记在本子上，但本子集大成者还不曾有。尽管如此，文社火曲子，是永远会传下去的，每年亮一次相，女子们连唱三年，又一拨女子插进来，传帮带一年，三年一轮。而川道与南塬社火如此文武分明，起因却为哪般？仅隔20公里。是南塬处于军事要冲、关隘间，如疙瘩关、高公城，承担军事防御职能千百年，当地人必然尚武？川道与北塬离泾川城近，文明元素全面播种了，女声可以实现音乐语言圆满，顽强地传出州城，留存在县城郊区、泾汭河川道的民间，又顺瓦窑坡上到丰台、玉都、党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