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孤舟》序

从饥饿到富足的距离有多远

——《学海孤舟》序

　　刘玉林先生的《晚霞撷朝露》在记载刘家大院记忆之际，不经意间勾画出了60年前泾州古城在近现代史交接时的岁月风景，古老泾州与现代泾川接替处的泾川人文际遇，被固定成了永远生发活力的画面，当这画面把大家的目光牢牢攥住就不再松开时，他的第二部回忆录《学海孤舟》又问世了。随意从这部书的任何一页读起，都能令你感动，令你唏嘘，令你坐卧不宁，令你即刻珍惜现在的精彩，感恩今天的阳光。

　　他纪实的场景，还是从泾川县城南门外偏西的一条小溪閤子沟口开始。向南行，是他家的阁楼和小四合院，这是始建于明代的已成文物的建筑 。他踢着石子，跳出家门，向东走向位于今日公社路的女校，或沿中山街向北进入文庙内的中街小学；或爬上州坡两面的山，在山顶做早操，杨柳湾的小朋友们羡慕之极。刚解放时的县政府在县衙街，即今天的影剧院处，他在那里演出，与宣传部、县团委领导合影，并获得了县委、县政府的嘉奖。在水量很大的泾河岸边花二分钱坐用绳子拉着行走的船，看着背河的职业汉子们背着妇人过河。在水泉寺上中学，每天要跑回閤子沟老家吃饭。后来，在离閤子沟不远的泾川一中，尽情体验20世纪50年代中期高中生的经历，曾经有去平凉参加体育健儿集训的好运。

　　如今，泾川县城城东小区、新景花园住宅楼的冬天室温在25度以上，他在水泉寺中学上学时，崇信一学生家长每年秋天用驴驮煤来为这个“值钱”的学生煨土炕，他们同炕的同学都可以取暖。这位家长给孩子不停送白面、送好吃的，特别是自制的香醋，其香无比，他竟也尝过一口。一个崇信县，就没有一所初中？学生要跑到泾川涉过泾河水上如梦如幻的初中。这个学生大学毕业后在泾川一中任体育老师，竟然英年早逝。

　　书中的主人公顾不上或根本无意识评价人生的遗憾，叹息命运的无常。就为上这泾川、灵台、崇信、镇原、长武数县唯一的一座初中，离县城近在咫尺的水泉寺偏偏被泾河阻挡，怎么就没有一座桥？而那座中学房屋的造价、面积高不过今天一个县级老板私人在半年里盖起的楼房造价、面积。

　　如今的泾川县城里人过端午，几天前就在新建街到中山街的树上挂满荷包，1元、5元、10元不等，孩子们或想戴或不想戴。他的端午却如此去过，心灵手巧的女同学做了好多荷包，男同学们疯抢，他抢不到，只能捉一只活着的青蛙，拴了绳子戴在胸前当荷包，上课时因解不开绳子扔掉青蛙，青蛙爬到专心讲课的老师脚上，他受到老师的惩罚。

　　无论后人以何种心态何种眼光读这本书，作者的表述是真实的，历史的脚步就是如此迈过来的。

　　……他上的小学里，怎么就没有统一教材，没有课本？他和同学们用木笔在地上写字；没有操场，在上顶上放风筝，唱歌。今天的孩子们，走出西门外，但见复原的西王母祖庙的四座大殿、瑶池游客中心，包围了回山的瑶池水景区，美不胜收；他在童年里一出西门，西门外荒草间一次枪毙了十几个人，他一脚踏在死人身上。他昨天还见邻里一个人去上街，今天晚上却在杨柳湾水磨坊里上了吊；又有人抱着石头从高崖上跳下毙命。有一天，文庙小学的赵新桥老师在宿舍里上吊自杀，怎么回事呀？

　　现在的孩子看学习机、电影书、上网、打游戏，他去和伙伴们打木牛，靠积分取胜，竟也受到欺辱，玩耍也受歧视。

　　他忘不了同桌赵秀芬文静的面容，她和姐姐一样出众，其实母亲更出众。因为父亲已早早过世，赵秀芬性格从此内向，关键是父亲的成份不好。她后来去了兰州，50多年里作者再未见赵秀芬的面，至今还在找她，祈望她得到应该得到的幸福。也不知有无幸福。因为这位女同桌几近完美的天性、聪明、美丽与善良一直处于压抑或埋没状态，反而使她的少女本真更接近完美，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扎了根，在作者少年心灵的深处盘根错节，后来也曾遇到一些不错的女孩子，但感觉中怎么也比不过赵秀芬本真的完美无缺，因而，作者今生没有一位女朋友。

　　怎么样也忘不掉他中小学时的可爱的老师，老师们为何有如此悲惨的命运？刚刚开口讲课，满腹学问未讲一两句，就有学生站起来高举拳头喊：滚下去，不允许阶级敌人讲话。

　　牛老师看见厕所的便纸上粘着一粒未成熟的小麦，亲手从粪便上拿出，作为斗争何汉斌老师的罪证。那时候，所有人成天只是饿呀！吃几粒麦颗就能缓解饥饿。那时候的大部分时光，基本上是老师斗老师，学生批判老师。而斗老师最得力的学生以后大都当了大官。泾川一中60年校庆，他的许多同学拒绝参加，就是不愿见当年斗老师太狠太惨而今是很大的官的同学。可见，人一生做了太过份的事，身边的伙伴们是很难忘记的，不知做了太过份的事的人进入老年以后是否会忏悔，半夜里是否会惊醒，虽然它表面未向人认过错，但他肯定害怕迎面碰见他斗争过的老师的。

　　他和同学一个站在一个肩上掏雀窝里的麻雀，每天要消灭100只麻雀，才能完成任务。当时宣布，麻雀被全部消灭了。每个同学每天还要消灭100只苍蝇，在厕所里挖蛆，在粪堆里挖蛹。当时要灭尽老鼠，把老鼠尾巴拿到学校上交，计算任务指标，尾巴要有尖儿。当时，全国的麻雀每年可吃掉一个省全体人口的口粮，老鼠吃粮食更多。那天早上，全国、全县所有能行动的人同时消灭麻雀，接着开全县庆祝彻底消灭麻雀大会，当宣布麻雀被彻底消灭时，一只麻雀正好飞过会场。60年过去了，麻雀、老鼠还无处不在，当年的人，大部分没有了。

　　这是没文化、或仅仅扫了盲的人，到底想不出如何让粮食安全而发明的消灭“四害”运动。

　　这是想加快文明进程，想让人人生活幸福而进行的社会实践。

　　那时候，喜鹊、花鸨是閤子沟和任何一个城镇、村庄的常客，它们在树上唱歌，多么动听呀！那时候，狼也突然跑进县城，人与狼互相吓傻了。

　　这本书的文字，让你在微笑、苦笑、笑出声中读下去。同时，让你忍不住在哭，在哭不出声中、哭不出泪中读下去。

　　今天的老百姓家的孩子，吃炒面、牛肉面、饸饹、米线、炒菜、湘菜、麻辣烫、羊肉泡、炒米饭，都认为是最普通的饭菜，超市食品是放开胃口怎么吃也吃不遍品种的。而在那些岁月里，全家人突然间就被饿死了。甘肃工业大学教授徐自新，因为历史问题，被下放到一个小山村，差点饿死，又被捆着走几十里山路去县城接受批斗，刚走上公路，来了汽车，徐自新滚进汽车轮下，汽车过去，他未被碾死。后来重新回到甘肃工业大学当教授，活了80多岁。

　　书中写了作者的一位叔父，因为年轻时干过公职，被下放到农村，经常挨批斗。一父三儿四个光棍过活。这且不说，他的一位女儿早早失去母亲，叔父拉扯她到7岁。叔父去找吃的，以免饿死，女儿无人看护，却被狼吃尽内脏。叔父忍受不了经常被挨斗的磨难，开斗争会时用刃子恨抹脖子，喉管已被割断，却被接上，活了下来。这一家三个儿子未娶，没有后人。

　　那时候，活过来真不容易。

　　他参加高考，要步行去平凉一中，他背上半口袋麸子面馍馍，鸡叫起身，与同学们在好奇中出门，走不动时坐下吃馍，红黄绿棕的馍煞是色彩丰富，红是高粱面，绿是菜多面少，棕是麸子面，唯独无白色麦面。馍噎着人了，趴在草滩滩凹地里喝积水，晚上睡在平凉一中教室里铺的麦草上，还跑出来凭好心人让步看了半截电影。主人公这时说：“人要笑得美，流过血和泪。”

　　当年，平凉全市（地区）年度高考只有千名考生，现在，平凉市每年有3万多考生。泾川一个县，也有七八千考生。

　　高考后，连夜走回泾川，曾经花两毛钱在平凉喝了一碗醪糟，这是他去平凉高考的全部消费，身上只有几毛钱啊！回来的路上，一位同学的馍吃光了，这预示着同学靠步行走不回泾川，同学们你给一块、他给一块，让这位同学吃到了色彩丰富的馍馍。他和同学在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里摸着走了一夜，天亮时回到泾川一中，一个同学刚睡到床上，放声大哭，这哭声至今让主人公心碎，也不知痛哭为何。高考罢了，他立即到瑶池沟工地打工，每天挣一元钱，但就是吃不饱肚子，每天花5分钱买两个西红柿充饥成了他当时莫大的享受，以保证体力劳动时不致因饿晕倒。现在，西红柿算什么呀！家中的苹果，只愁吃不完，吃不下去。

　　终于被大学录取了，父母说;“考上了好！”再无下文。

　　从故乡到大学去，凑20多元路费比考上大学还难，打工挣来的只有8元，邻居同学三天前已经动身，他又干了十天活，背了一床旧被子，坐卡车到兰州。

　　在火车上，吃干粮，喝开水，从兰州至武威的火车上未花一分钱。

　　在火车上，他想，他是幸运的，他的一些同学因为说了几句真话，被剥夺了高考的权利，只能修自行车、自学搞水利，终其一生，其实他们都是兰大、师大的苗子。

　　他进大学迟到了半个月，已被学校除名，一位称得上伟大的“年轻的女先生”收留了他，一位功德无量的大师傅给他四个白馒头，一碗稀饭和一碟菜，他第一次放开肚皮，一扫而光。他只有一床窄小的被子，只能直接睡在铁皮条儿编的床上，又是这位女先生给他缝了褥子。应该永远感谢这位“年轻的女先生。”

　　上了大学，只是成天价饿、饿。开饭了，漂亮女生可以得到大师傅的满勺饭，不起眼的女生只能戴上口罩，不要让大师傅看见她不漂亮的脸。读到这里，我们真为这些脸蛋不起眼的女生心酸、叫屈。学生把标准碗换成大缸子，把大缸子换成大盆，用大盆去打只有面糊糊的汤，以喝足量的汤充饥，饭就是这汤啊！

　　评论家或许认为这部书不是回忆录经典，但这部书的使命至少可以告诉未来历史一个主题，即饥饿人类，人类饥饿，饥饿时代，饥饿人生。这是今后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但是，1960年前出生的所有人，确实走入了这个时代，只是许多人没有走出来。

　　人的天赋、灵感、激情、创造能力、幸福、欢乐、爱情、健康，都因饥饿而错位、变异。

　　我们要大声告诉所有读者，彼时和今天，何止一句天翻地覆变化能够概括。

　　今天的人们进酒店，半桌的饭菜被剩下而后倒掉，吃饭成了一些人最大的负担，吃出了一系列病。

　　今天有的人把一件品牌新衣服只穿一次而不再穿；一双品牌运动鞋六七百元，中学生只穿一个学期。

　　今天的泾川县城泾灵北路一带，10多年前还是麦地和水渠，如今这条街和县城所有的街道两旁，停着一辆跟一辆的小汽车；小区之夜，楼下停满汽车，全县城乡汽车向一万辆这个数字奔驰。小媳妇开车，老公或另一美女坐车，去一趟平凉，只用两三根烟功夫。而书中的主人公高考却要步行着去平凉，就是没有车坐和坐车的钱。今天的孩子上大学，全家人送到北京或上海、广州，上大学加旅游，已成为中国人上大学的新民俗事象，连洗衣机也买好给孩子送到大学生宿舍。去大学千里万里，或坐飞机，或坐卧铺，谁还背铺盖，谁还背一大包馍馍，仅孩子沿途喝饮料的钱足够书中主人公上大学的路费。

　　今天的中学老师，虽然还不是富翁，但吃穿有余，他的王化民老师却流落高平街头沦为乞丐，抢着吃人们手中的半个馍，被打得死去活来……

　　今天的大学老师，只发愁缺少时间，讲课，研究，带研究生，出国，谁能突然间在课堂上举起拳头呵斥老师滚下去，称老师是敌人？哪个老师能沦落为街头的乞丐而抢人手中的食？

　　今天的男女同学们，从初中、高中时代起，爱情已经萌动，异性同学交朋友是心灵健康的标志，交无论多少朋友不足为奇，不会因为一对男女青年在大礼堂里表达爱情而被开除拿不到毕业证。更不会因为出身因为贫穷给主人公留下爱的悲歌。

　　“目光碰在一起，好似一股暖流穿透全身”。“优美的曲线勾画出她那美丽端庄的轮廓。远处望去真像一位亭亭玉立的仙女”，“她比仙女还美”。每天午饭后，主人公一个人在水房里拉二胡， 20米外的对面女生宿舍的窗户会打开，窗口坐着一位端庄的女生，只要二胡声响起，那扇窗户总会打开。这是多么经典的电影画面、长篇小说的迷人情节。我们自觉地想象着，那如泣如诉的二胡曲子多么悠美，多么含情，足以让心灵震颤。就是这样一位美人同学，从暗恋到主动追求主人公达半年之久，他却拒绝了人家，只因出身和贫穷，怕害苦了这位美女的人生。这位美女同学的姓名，主人公至今还不知道。

　　主人公的青春时代，恰巧和饥饿能致人死加上人们互相批判斗争的岁月相遇。

　　今天的现代文明、物质剩余、商品积压、扩大消费是生活的重心的实现，不能忘记主人公那一代人的际遇、求索、实践、付出。今天这颗幸福的大树，是在那样的条件下发芽、生根、成长的。

　　他们是历史上最懂得苦难的一代？

　　这是人类向现代文明和物质富裕进军中不知道路径而摸着走路且别无选择的要翻越的贫困天堑？

　　人生在世，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一世要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吗？

　　近几十年里，我们在有意无间看到、读到了不可胜数的与《学海孤舟》内容相同的电影、电视剧、纪实文学、小说、照片、回忆录，有纸本的，有网络的，其中的画面或故事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但与《学海孤舟》这本书相比，前者很真实，很热闹；后者很平实，很冷静。

　　今后的人，无论遇到多么大的苦难，也大不过主人公那一代人遇到的苦难。想一想他们的遭遇，苦难就不在话下，奇迹就会发生。

　　今后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做个好人，做个好人的好人多，这是永远的规律。害人的人，夜深人静时是否心灵始终安宁？尽管他一生一直很风光；批斗、羞辱老师的人，无论他的人生表象多么圆满。特别是已进入半桌饭菜被倒掉、汽车和自行车一样多的时代，做人更要像书中主人公这样，像他们这一代中的大多数人这样。

　　为当代人类精神史或心灵史被写得准确完整，刘玉林先生奉献了一段特定时期下层平民生存状态的画卷，这画卷如一面永远的镜子，照着以前的人和以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