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场

白天是高温，晚上因为雨水活到反而很潮湿，这才是庄稼疯长的最好季节，晚上刚刚把场起干净，碾出来的麦在场中间堆一个大堆，场面上扫得洁净异常，一尘不染。但是在一个晚上，漏水和潮气的作用下，场面上竟然有一层眼睛看不见的面粉一样的黄土，你不扫，它是起不来的，太阳一晒，风一吹就光了，但是现在又要摊场，就必须把这些面粉一样的黄土扫去，这就叫漫场。

腿脚不好的，1.5米以下个头的，40岁左右的妇女们，本身就是大脚巴骨、克山病，行走如飞一圈一圈的干脆利落的活儿，他干不了，但是耐力很好，胳膊上劲很大，他们6点多钟就来了，自觉地每个人去抓一把扫帚。

他们不是人字形，也不是直直的1字形出场，这样只是划场而不是漫场，只能划成一段儿一段儿的。而是倒的形状，人的要整过成一个直觉，头和上半身平平的展出去，两只手抓着扫帚，扫帚整个是平的，等于搁在了场面上，那样在5米宽的地方漫过去，就像厨房里抹布一样漫过去，这才是漫场的基本功和操作流程、设计图纸，但是从古到今没有人来总结果提炼过、记录过漫场的技术规则、技术标准，我今天定出来了。

扫帚不是每一家都能买上的，是从华亭的山里面割下的竹子，竹子上的叶子和竹头就是扫帚。四把竹子叠成一个叉叉，交叉处绑一下，下步绑在一起，前面的扇形扫帚就形成了。一把三毛钱，拉一汽车来，一个生产队也就两三十把，不一定能平均分配过来。农民家里是买不到的，我去为了买到一把扫帚，求神拜佛告小头，准备这一年买不到，就只好用自己种的那一种扫帚竹扎一个扫除。我不到十岁吧，那一天我走在街上，快到西门的那个南边的生产门市部外面，无意识的跟上排队，队横在街道上，我不知道是在干什么，第二眼看见是在门市大门外面卖扫帚,我一下子感到做成了一件大事，母亲两三年以内就没有买到一把扫帚。父亲更没有能力去买一把，这就是当时计划经济和农民的关系。排到跟前，给了三毛钱，那个人把我看了一下，很顺利的非常同意的给我买了一把。可能是他一看我是胖乎乎的圆乎乎的男孩子，村童的气质很少，以为是干部的家属，那一天排队的都是有关系的街道跟前的街溜子、一些干部的家属，我糊里糊涂的把扫帚掂在肩膀上，我的身高增加了两米，走动起来扫帚的扇形一闪一闪的，一直闪回家来。到了街里路上，大场里人都能看见。“你哩娃掂了一个扫帚”。后来，史家娘娘多少次在母亲面前夸奖我，你哩娃真有本事。他的儿子和我同岁，她是一直这样来做比较的。

扫帚买回来以后又重新用绳子再绊一下，或者加上几把老扫帚，三把合成两把，扫帚就很宽。场房门前立着二三十把，每个人拿起一把，从大场的外围还不是大场的那个边缘，一个刀把型的不规则场地专门晒小麦种子的地方、还有长草的地方，草地像是马尾巴形状，从那里就开始扫，从左向右，从左向右扫到头，转过身，从右向左，从右向左，这一大片非中心的场地完成了漫场。现在进入圆形的中心，就从原来的边沿开始，从右到左，能展开5米左右，这个5米面积一直向前推进，扫成了一个圆，第二个人跟上，这个圆就一直在伸展。两百米以外另一头又是一个正方形的场地，有人就从一个边上直直的扫，那是一横，直直的拐一下，一横后面有人跟着扫这个四四方方的形状。第一扫帚出去看不见多少黄土面儿，一会儿潮湿的黄土面儿成了黑色的，后来越扫越多，就一直把这个黑色的土往一块集中，这时候，摊场的大部队才来。

每个人肩膀上掂着一把木叉，差的后面一般用红漆写着妇女的男人的名字，因为木叉一模一样，往往就别人拿回去了。队长已经在吆喝着咒骂着，死娃娃懒怂，鸡骨头马萨，了腿子崛牙。起来做一下吃，还睡下等着吃家？天上下砂帽刺还要头展出去戴！世上最恶毒的语言都用上了。实际上他是在过瘾，人们都很规矩的，都是准时来的。他还顺便再调配安排回茬小糜子，谁去耕地，谁去撒种子，谁去撒化肥？气势汹汹的喊着。一些小媳妇小姑娘躲藏在麦草垛背后叽叽咕咕的说，或者挤眉弄眼，做一个眉眼。

又骂开了，快漫快漫，把这死娃娃日的，死不冷吞的！这些老弱病残实际上已经浑身是汗，但是汗冒不出来，他们足足干了一个小时了，劳动量是一晌工，但是因为他们手里有扫帚，别人干着急帮不上，赶快合龙，有的老好人早已经把长方形的大刷子拿过来，把黑土面推成一小堆，有人把木簸箕搭在跟前，这一大片就是今天最干净的现场。扫帚越集中，面积越小。远处的黑土到一个角落里，已经有了一大堆，那叫麦土，里面有麦毒，落在人的身上，汗一出，越抠越痒。不是农民，没有这样的体验。

漫场的将近十个人，难道不要休息吗？他们自觉的放下扫帚，准备到大行列里去，他们还要摊场。那为什么他们要漫场呢？是自觉的实现他们的价值，在干力气活的时候，他们和别人没法比，现在把他们的长处贡献都出来了，但是很少有人看见，生产队干部更没有看见，其实心里非常明白。今天的工分是碾一天场10分工，大家都一样。久而久之，漫场的人成了漫场把式，他们确实能把扫帚锋芒甩的地很远很远，干起活来又很轻松。到傍晚起场的时候，他们又要扫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