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高姨

　　人世间有一种遇见，是心有灵犀。

　　上一次遇见高姨，是两年前的四月初。高姨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你一定会来小树林的，于是我也来！当时高姨拉着我的手左看看右看看，还蹦，像小孩子一样。高姨和许多老人是不一样的，她的快乐你一眼就能看穿。我和高姨在桃树下站，聊日子的过往与现在，诉说彼此的欣赏与牵念。小树林里樱花正开，丁香正开，海棠的花朵一树接一树鲜艳欲滴。桃花无声的落，一瓣一瓣又一瓣，像下着一场桃花雨。高姨和我走走停停，她用手梳我的发，一绺儿顺溜在额前，一绺儿夹在我耳朵背后，眼睛眉毛里都是慈爱欢喜。高姨看我用手机拍春花，嚷——这几朵好看，这几树好看，这一片林子都好看！她用手指给我看，神态模样也像个孩子。我拍花，拍高姨，又一张张翻给她看，指着其中的一张说：“这一朵花最好看！”我说的是高姨，高姨笑，笑的泪花花绽。

　　高姨是声名远扬的儿科专家。高姨是沈阳人，是老牌大学生，是响应国家扎根农村的号召和爱人一起在小城的医院工作到退休的人。瞳儿小时候爱生病，我们三天两头跑医院，去医院必找高姨瞧病。瞳儿淘气，夺高姨的处方单胡写乱画，夺听诊器听自己还听高姨的脉搏心跳。高姨不但不生气，还乐呵呵配合瞳儿当医生。高姨给瞳儿讲道理，声调抑扬顿挫，或开怀或蹙眉，亲和如儿童栏目组的月亮姐姐。高姨拉开抽屉拿出抽空叠好的千纸鹤送瞳儿，还教瞳儿扯动鸟尾巴让纸鹤飞。高姨查房时总夸边输液边听故事的瞳儿最聪明最可爱最懂事，瞳儿便越发懂事可爱。高姨知道我们父母早逝带孩子不容易，对我们的关爱照顾便多于别人。瞳儿喜欢高奶奶，我们依赖高姨，一晃就是好多年。后来，瞳儿长大到不用再看儿科了，高姨也退休了，我们遇面的机会更少了。再后来，我把瞳儿写的书我写的书送给高姨，高姨对我们的喜欢又深了许多。

　　这一次遇见，还在小树林。

　　是今年九月的一个早晨，我和萍在小径上漫步。清晨的小树林清爽怡人，草尖上挂着滚圆滚圆的露珠，我俩追着薄雾走，欢声笑语。一抬头，高姨就在前方。我奔过去，高姨奔过来。我抱住高姨，高姨抱住我，好一阵不松开。高姨说她思量着兴许能在小树林碰见我就来了，说果然遇见了多么好呀。高姨拉着我的手从头到脚看我，看得泪豆豆滚出来。我给高姨擦眼泪，我哄她，她把我的手攥了又攥，把我的肩膀拍了又拍，像慈爱的妈妈还像个孩子。高姨头发全白了，又瘦了，衣服阔大得像挂在衣架子上一样，精神头也差了许多。她说有好一段日子都住在青岛和兰州，说那里环境很好女儿照顾得也精心。问及高姨的老伴，她低声说走了两年了。我攥紧她的手，又抱她，她说没事，说人老了总有一个得走在前头。高姨说的风轻云淡，孤单落寞却触目即是。然后她岔开话题跟我谈瞳儿。我说都一米八了，上高中了，高姨于是很高兴。我又跟她说起泾川的好多朋友读了我写的《高姨》后跟我说起她种种的好，说她是我们大家共同的高姨，高姨听了很激动，跟我又抱在一起，泪豆豆滚出来。一旁的萍感动，拍摄呀拍摄，把我们的重逢永驻在镜头中。

　　落泪的高姨单薄的像个孩童，让我疼惜不已。小树林里的每一棵树，老的，小的，都赛过高姨健壮。她的白发是岁月猎猎的旗，招展呀招展，就把那个知性美丽、健步如飞的高姨变成如今瘦削矮小、寂寞脆弱的老人。高姨在泾川行医几十年，声名远扬，但她为人矜持，又是外地人，估计深交的人屈指可数。当初，高姨看到了精心照顾瞳儿的我，喜欢我的贤淑善良，读过我的书后，高姨又喜欢上了我的才情。高姨把我当孩子当知音，我把高姨当长辈当榜样。两个相互欣赏的女人的遇见，是金风和玉露的相逢。现在，高姨是真真的老了。衰老是岁月酿给每个人的苦酒，孤单凉薄、沧桑无奈是这酒的真味。老去不浪漫！

　　高姨的两次落泪让我感怀不已。前者是他乡遇故知的泪，泪由惊喜、懂得以及漫长日子里积攒的孤单、委屈、无助调成。说到她是我们大家共同的高姨时，她又一次落泪，这一刻高姨落的是惊喜欣慰的泪。人生最大的知足，莫过于没有虚度此生。一代又一代孩子在高姨的精心医治下长大，一代又一代孩子的孩子又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长大，高姨一生兢兢业业治病救人，付出的爱心与辛劳也许自己都忘记了，可是她的好篆刻在许许多多泾川人的心里，一撇一捺皆情意。有意义的人生，莫过于你老了，或者你不再了好多年，还有人念着你的好。有一种人，岁月的折磨只能让她的身体日渐干瘪，但她身上放射的光芒，却灿烂如初。高姨就是这样的人。年轻的时候，谁没有铿锵有力的说着爱祖国爱人民要为脚下的热土贡献自己毕生精力的话呢？但当时多半是应景，有作秀或冲动的成分在。而当生命往回收的时候，才会深深感受到自己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挚爱，这种挚爱才是一个人生命中最质感厚重的东西。

　　我匆匆回家带了瞳儿去看高姨，瞳爸爸也赶了过来，我们在小树林里聚，聊孩子的成长，聊老年人的保健，聊我们的工作，亲热如一家人。雾不知什么时候散得干干净净，天空高远湛蓝。瞳和高奶奶拥抱，也说爸爸妈妈的专制不讲理，还把自己写的厚厚的两本小说送给了高奶奶，亲昵至极。瞳儿高出高姨许多，抱高奶奶得弯下腰了。高姨高兴的围着瞳儿转圈，看不够喜欢不够。

　　生命是个奇迹，譬如出生时六斤的瞳儿长成了一米八的大小伙子，魅力优雅的高姨如今苍老成一片秋天的树叶。缘分也是个奇迹，譬如我们一家人跟高姨的遇见、喜欢以及眷恋。

　　我们一起离开小树林在一个岔路口挥别，高姨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高姨73岁了。高姨过些日子又要去兰州，去青海。愿高姨安好着，愿与高姨的不期而遇，年年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