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童年的梦幻

　　美好的童年已离我而去很远很远，然而那时候的很多梦境一般的美好记忆却永远地深埋在心灵深处，挥不去、忘不掉、赶不走。有些梦甚至影响到一个人的做人处世。最近一件非常小的小事却在我的心灵中激起了狂涛巨澜。

　　在我的第二部回忆录《学海孤舟》中记述了小学六年级时的一位女同桌的故事，说了几句埋藏心里六十年的真心话。当时写这几句话的时候曾经忧虑过，后来一想，难道一个人到快死的时候还不敢说一句真话么？我已七十二岁的人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但至少距离开人世的时间不会太远了，所以我索性把它写了出来。别人嘲笑也好，谩骂也好，上纲上线批判也好，我都不在乎。谁知书出之后，兰州的几位同年学友以非常高的热情、非常快的速度为我寻找这位同桌女同学，并很快地找到了她，随之给我通了电话，约我到兰州聚会。我听了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底是梦还是真实？我立即答应按时赴约。

　　六十年是一个什么概念？是大半个世纪，是一个人从生到退休的过程，是一个人从生下来又抱孙子的过程，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啊！看看自己现已是头秃发白，满脸皱纹的龙钟老态，怎么去见我心中挂念了六十年的朋友？后来又想，我老了，她也要老的，她会是什么样子，我想像不出来，但不管她成什么样子，我都要见她，不管她是什么样子，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分量是永远不会变的。所以我准时到达聚会餐厅。同学们也陆续到达，个个都已年老体弱，白发苍苍。由于经常见面并不陌生，也不感到变老的突然。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我惊讶了，一位衣着得体，端庄文静的白发妇人站在我们面前。我根本认不出她是何人，但是我潜意识地感觉到肯定是她，而且不由自主地离开座位迎上前去和她握手，做自我介绍。我问她还能认得我吗？她说记不得了，名字是从书上看到的。我有些失望，后来其他第一次和她见面的同学她都记不起来，她抱歉的说：“对不起，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过去的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泣不成声。见此情景，我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心如刀扎。我实在不忍再看到她伤心的样子，便忍着内心的伤痛说：“好了，难得相聚一次，大家谈些开心的事吧！”气氛开始缓和。这时候我仔细观察她的言行，我从她开怀大笑时的嘴角上，看到了她儿时的笑容，她还是当年的她，不过，现在变得更加稳重。她有着贵妇人的高贵气质，温文尔雅，落落大方。宽阔的前额上散发着灵秀之气，一缕缕银丝盘在脑后，体现出高雅的古典美。白晰的面容上很少岁月的磨痕。深紫色花边毛衫，黑色的裤子，都是那么得体，恰到好处。眼镜后面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光华四射，灵透而温柔。她虽七旬过外，但风韵犹存，比儿时更娇媚可人。

　　一位热情好心的朋友在我来之前说，你没看错人，她的确是一位聪慧贤淑、很有才华的好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好人也曾有过与死神相遇的磨难。不难想像她是一个饱经磨难的人，她除了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遭受过深痛的苦难以外还有比常人更多的痛苦。我曾以为我是世界上最苦的人之一，所以我曾写过这样的话：“世上最苦人最苦，人间最苦我最苦”。谁知她比我更苦、更痛，直到痛不欲生，与死神相遇。虽然现今儿孙满堂，个个事业有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过去的那些刀痕箭斑却给她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治愈的创伤。她为她没有高的学历在同学面前感到自卑。是的，她只上过初中，可她在我们同学之间一直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她的数学分数一直名列前茅，如果她有机会上大学深造，一定是理工科的娇娇者。她具极明显的音乐、美术天赋。晚年自学国画，笔墨功夫、色彩渲染都很老到。所画的牡丹彩蝶，雍容华贵、高雅美观，恰如其人。作品多次参加兰州市老年书画展，并获奖。而我的脸和他相比又黑又丑，满脸很深的战壕，和她站在一起自惭形秽，粗俗不堪。

　　这次见面虽然和大家在一起，没有更多的了解，但总算了却了我六十年来的心愿，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见到了思念这么久的朋友，听到了她爽朗的笑声，看到了她灿烂的笑容，知道她晚年生活幸福，这不正是我期盼和希望的么！可以说是功德圆满，如愿以偿。

　　回到平凉以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反反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使我对她从童年思念到古稀？是什么力量促使我苦苦追寻直到今天？我仔细地重温童年的梦幻，除了整天学习之外，就是儿童时期的打打闹闹，我逗她笑过，也惹她哭过，没有一件值得留恋的事情留在心间。回顾我们的生活，除小学毕业分别到六十年后相聚时的两次礼貌性握手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这就是我们相处的全部。那时候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没有过甜言蜜语，没有过海誓山盟，没有亲妮的话语，也没有温馨的约会。也正是这些不值得人们注意的琐碎小事，加深了彼此的了解，像涓涓细流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我们的心田，盘根错节，萦绕心间，结成了一块根深蒂固的情结。当我们生活学习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当上了初中以后，不见了她，突然感到失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失落感越来越强烈，寻找她的愿望越来越不可抑制。

　　思念她这到底是什么？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是蕴藏在心灵深处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它是人性的升华，是真情，真爱，真心，真意，真执和真诚。只有在人性的基础上才会有真情，真爱。这种真情真爱是不被金钱、名利、地位、权利及其它任何附加条件所玷污的纯洁、高尚或可称之为伟大的圣洁的爱和情。也许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曾经有过这种经历和感受。或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很快的，或缓慢的，或突然的淡漠了，忽视了，从而忘却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因为他们失去了享受这种思念的真痛、真爱、真苦与真乐交织的感受，失去了体验人间真情的机会。人一辈子能碰到多少使你魂牵梦绕、使你牵肠挂肚、使你撕心裂肺、使你寝食不安的人与事呢？难得！思念是痛苦的，思念一辈子更是痛苦的。伟大的雕塑家米开朗琪罗曾说过：“欢乐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亦何尝不值得颂赞！”你思念的正是你不舍得丢弃的，不舍得离去的，是你视为最珍贵的东西。为了这些而痛苦，难道不值得颂赞吗？

　　虽然死神夺走了她对我的记忆，然而她会明白，在这种小姐美女如云、找情人换老婆成为时尚的今天，有这样一位思念她一辈子的好心人，她会感到欣慰的。“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们是童年的知己，直到今天我还是她的知己，但愿她也能成为我今天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