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情

（薛举唐槐，一千五百多年树龄）

（一）

　　街道花摊上小盆的倒挂金钟叶绿花红，真好看。

　　植物的世界很奇妙，譬如倒挂金钟的花朵，形如一只倒挂的玲珑的古钟，色彩竟也奇妙，花蒂翠绿如珠；艳红的花托至瓶颈处分成四片，翩然欲飞；花瓣却呈紫色，针一样刺出去的花蕊又是粉白的，娇柔华贵又杂着些天然的单纯与憨。喜欢不尽，挑了最繁茂的一盆，欢天喜地捧回家，搁窗台上，空闲了就站花前，俯下身子看，端到高过头顶仰视。像一只闹喳喳的小麻雀，呼儿唤夫，与他们分享花开的喜悦。

　　买花时曾仔细询问过花主人倒挂金钟的脾气性情，又在电脑度娘那里讨教了些育花的心得，一门心思要把她养出天姿国色来。

　　爱上一盆花就像爱上一个人，喜欢呀喜欢，柔情成了小溪里的水，在心里涌啊涌，不知道该怎么疼爱才好。担心她缺水了阳光照射少了，就一次次用手摸花土试湿度，就挪至阳光明亮处又挪阴凉处，捯饬来捯饬去，怀了养育爱情的心思去将养一盆花。

　　两情相悦才是好爱情。

　　我这厢里使足了力气，殷勤探看，花儿却不领情，精神头一天赛一天差，绽放的花朵莫名其妙就耷拉下脑袋。好多人说倒挂金钟不好养，我不信；好多人说生命的衰落挡都挡不住，我不信；好多人说终有一天会爱无力，我还是不信。我一直一厢情愿喜欢着自己的喜欢，一直信任自己，一直不气馁。我认为爱和努力，可以挽救一盆花，还可以救赎自己。

　　先生看一眼花，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花，看一眼我，摇头晃脑曰：“咱家有闭月羞花之人，花岂能不蔫？”儿子看一眼我，看一眼老爸，他俩互相递个眼神，一齐冲着我笑，笑得很坏很阴险。

　　花草的坚韧是赛过人的。

　　前几日，瞳儿高一的一位漂亮女同学跳楼自杀了，听说是被父亲责备了几句受不了而轻生的。花朵一般的生命，香消月陨。

　　倒挂金钟的叶子都快落尽了，枝干光秃秃的，却不放弃，拼了命一般，剩下的三朵花蕾集聚气力，柔弱盛开，楚楚可怜。我也不放弃，该浇水时浇水，该搬到窗台上晒太阳就搬到窗台上晒太阳，挽救花儿气若游丝的生命。

　　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放弃生命，哪怕是一盆花的生命，都是罪过。

　　半个月过去了，倒挂金钟光秃秃的枝干上真的生出新叶来了。叶片稀少，却嫩绿，却坚挺，透着一股子精气神。花儿不会说话，她为了脱胎换骨怎样辛苦过我不得而知。她靠着自己的不放弃活过来了，活着，就有希望，就一定会花开荼蘼。

（二）

　　一个月前，先生开车带我去看蒋家坪上的薛举唐槐。

　　之前在《风脉树》一文中描述过这棵古槐，当时古槐的故事是别人讲给我听的。身临其境，才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是那样气势恢宏的一棵国槐呵！我伸展双臂围着树干依次抱了四遍，才勉强拢住树的身体。是真的老了呵——树皮干枯皲裂，摸一把，硌疼了我的手。树干被光阴的风雨掏成了空心，里面填满了枯屑和泥土。被雷击断的半截树身，像一座塔，稳稳站立，顶着的几丛蒿草在微风里晃，有英雄老矣的悲壮。

　　附近的居民说这棵槐树并过几辈人了，爷爷的爷爷时，树的分枝一个成年男人就抱不拢了。又说这树皮实，被砍伐过，被雷击过，遭了不少罪，根活着，就总也不死。“这不，被雷劈了，被火烧掉大半，根部又长出那些小槐树来！”村民手指槐树，自豪溢于言表。

　　摩挲古槐，我被震撼，又有些许感伤。

　　——原来，一棵树可以活这么久！

　　——原来，再强悍的生命，也逃脱不掉光阴的追杀！

　　唐槐的根硕大，遒劲，顺着地势穿插盘绕，隆起的根块儿像举重赛场上冠军的肌肉块。整个树根面目狰狞，为了生存而退让、而以退为进、而拼死挣扎的种种都表现在树根的外形上，触目惊心。坐在树根上的我，小的像童话故事《白雪公主》中的小矮人。

　　——原来，一棵树可以活得这么辛苦！

　　——原来，所有不朽的生命都身经百战，伤痕累累才百炼成钢！

　　这棵古槐的根系有多么庞大，我实在想象不出。或许地下几百米内都有他的经络吧。

　　这样巨大的树，当然不甘心死掉。死，是放弃，是溃退，是认输，是懦夫的行径。生而求死的人，是懦夫。

　　求生，死而复生，才是一棵千年古树的信念。风雨雷电，以及光阴的鬼魅们，你们全出招吧，我见招接招，决不躲避；我见招拆招，逢凶化吉。我是千年古树，我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腐！

　　我看见被雷电击中折了的唐槐的根部衍生出无数棵小槐树来，那些小槐树长成了一片茂密的、生机勃发的槐树林。

　　——原来，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是历经艰险却永不放弃。

　　——原来，一棵树，真的可以把自己修炼成仙。

　　我在那硕大遒劲的树根上坐了整整一下午，看残阳如血。

　　唐槐不远处，有俩位老太太在家门前坐，一只狗相伴。我过去，跟她俩攀谈，给她俩拍照。老人家八十岁了，眼睛明亮，思路清楚，耳朵也不背。她们跟我说槐树，说地里的庄稼树上的果子家里的鸡娃狗娃，和煦如母。

　　那时我正病得辛苦，看过唐槐，跟老人家唠过嗑，心里豁然开朗。

（三）

　　不喜欢红叶李，是受了先生的蛊惑。他老说红叶李焦杠杠的，一点都不给浑黄的大西北提神儿。

　　每年春天，红叶李的花开得最早，又很繁茂，我就会喜欢一阵儿。待它长出叶来时，自然界早就绿色葱茏、花朵招摇，我哪里还会有爱分给它？

　　前几天，单位的姑娘们送水果给我们吃，说桃子、杏子、李子都是从周边树上摘来的。当下，能摘果子来吃，是稀奇事。珠圆玉润、汁液酸酸甜甜的那种玫红李子，貌相跟以往的李子不一样，问哪里摘的，她俩胳膊一绕，芊芊玉指直指院子里那几棵红叶李树。

　　红叶李居然能结果子？红叶李的果子居然这样耀眼可爱？

　　我惊讶，匆匆下楼到院子里去看个究竟。天呐，果然是啊，红果果藏在暗紫的叶丛中，像夜空中璀璨的星星，好漂亮好可爱！

　　又去碧桃树下查看，竟然也结了桃子。

　　下班回家的路上，眼睛追着每一棵树看，七角枫树上居然也挂满了毛绒球一样的果子呢。白云也是蓝天的果子吧？这样一想，兀自笑出了声。

　　又想起前些天看到松树开的花，秋季的松果去年捡了好些做工艺品呢。

　　原来，每一棵树都会开花。

　　原来，每一朵花，都拼尽全力孕育着自己的果实。

　　原来，一盆花，一棵树，一个果子，都蕴藏着生命的神秘，生存的智慧。

　　原来，所有的草木都向阳而生。

　　草木有情，草木有颗上进的心。是真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