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　　壑

　　洪荒年月，据说陇东曾是湖是海，陆地很少，常常殃及无数生灵。曾开天辟地的盘古闻说，遂自天而降，踏水而来，倒耙一拉，水流出了陇东，成了一条宽阔的泾河。

　　谁料水患解除，日照增加之后，原来的海底，成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土地，便不断地板结、陷落，大者如坑，小者如窝。随着岁月不断地更替，地壳不断地运动，水土不断流失，将坑愈陷愈大，成了沟；将窝愈突愈明，做了壑。陇东从此有了沟壑。日积月累，风吹雨淋，大沟愈塌陷愈大，将一块土地与一块土地连接愈合，便形成了如今的川；小壑愈来愈小，又形成了高于沟临于沟之上的小塬，小塬日益增多连接，便形成了如今的高塬；大壑愈来愈大，又形成了一条又一条，形状各异的沟。从此，陇东有了无数条沟，也有了无数块塬，有了无数个川。沟塬川交错连贯，沟塬水相汇于川形成了河，荡漾其间，形成了陇东高原与众不同的地貌，气候干燥寒热无常的生态环境。

　　陇东山多坡陡，地广村稀，皆因沟多之故。

　　虽说沟的形状俱多，沟的大小不同，却有着一定的规律。有如鸟如兽如禽的沟，有方沟圆沟扁沟吊沟长沟，有美丽如画的沟有怪模怪样的沟。在那幽深莫测的沟里，大自然尽情挥洒雕琢其凶险，其奇异，其美丽，其广阔。绿茵茵的沟洼上，开满五彩的花朵，长满无所不包的树木和荆棘。沟，是陇东的体格；沟，更像陇东的无字碑，展露大自然博大宽广的胸怀。大小不等的沟串起了陇东的土地，养育了无数生灵，庇护着无数生命，在此筑窝建巢。极安全地避暑过冬，免遭水患的侵害。遥想烽烟四起的岁月，就是这沟壑，曾经庇佑过陇东的革命者。在这陇东的沟壑里，曾一度悄然闹红了革命，成为反动派闻风丧胆的坟墓。共和国的诞生史上，确有它不可磨灭的一份功劳呢。沟是陇东气候的调解器，夏日酷暑，一缕野花的芬芳，清风的舒爽，绿色的惬意，又以沉稳的性格，迎接着岁月的更替，风吹雨淋，日照风化，记录着苍凉岁月的古老、兴衰与变迁，容纳着人间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能有多少沟，就有多少个春秋的辛酸史，有多大的沟，就曾经拥有多深的欢乐与忧患。人间有不平事，土里就有沟，因此对应生命的延续，岁月的更替。填不平的是沟，是壑；抚不尽的是爱，是恨，沟永远睁着眼睛，观察世事沧桑，容纳优秀，排除污垢。沟仰天长叹，是陇东深邃的眼睛，洞穿过去，展望未来。

　　因而陇东人爱沟，谈沟，沟都有个极好的名字，大沟小沟沟圈张家王家李家沟胡家峪（实际也为沟）庙沟豹子沟等等，一为识记方便，二为纪念曾经拥有过的骄傲，因了这沟里的风脉，曾经出过几个人物，因了这沟曾经有虎有狼有豹雄踞，谁敢轻视我们这方土地？至于被人忌讳过的沟，阴沟斜沟等，都是为了避邪纪念那过去的岁月曾经血流成河，遍尸沟洼，这沟就成了人惧怕的执着，没人肯说只成了骇人的代名词。在沟边山洼居住的人，爱走沟里的路，常常在沟里爬上爬下，仿佛有探不尽挖不绝的宝藏。临沟挖窑很快成为一个廉价的民居，神仙般悠然自生自灭自忧自乐。家居山沟，仿佛拽住了山的根须，沟的脉搏。出门走在沟间的小路，山花野草陪伴你一路欢歌笑语，赏心悦目走向沟外豁然开朗的世界。山里人是靠沟生活的，牲口没草下沟去割；把羊赶到沟里放牧，从前沟吃到后沟里，天天如此，羊也喂饱了草也割好了柴也打下了。想搞点副业下沟去寻，挖药材拾雀蛋都会使你满意的。缸里缺水了，下沟去挑，担水赶着牲口，一前一后的走，各取所需，一举两得。青年男女，有了爱情借故割草，沟里相约，躲过别人视线，多少滚烫的情话，满可以诉说得缠缠绵绵，诉说在沟里最保密，沟是最好的月下老人，以它作证互相起誓上有青天，下有绿地，谁敢日后变心，死了扔在沟里叫狼吃蛇咬？谁能变心？就在这沟把他（她）摔碎。

　　陇东人居以沟为界划分庄界，区别村庄远近；以沟为屏障抵御不法侵害。庄子修在沟边不打院墙，狼虫不入，强盗不扰。人丁兴旺，羊肥马壮，自然安居乐业。人爱沟，沟助人，彼此谁也不嫌弃谁，谁也离不开谁。站沟边遥望呐喊，沟是最好的录音扩音设备，低低凹凹美得丑的事物皆可一目了然，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皆听得见，分辨得清楚明白，地方的久远，人情的世故仿佛可以装在这条沟里，这条沟的老道、年龄大小，也可以摸寻到塬上人，川里人，赖以生存的土地的走向，风脉，乃至远远近近村子的历史。沟浓缩着人生的全部涵义，沟拓宽了陇东塬的胸怀，在沟畔生活日久，自有诸多人生的体会。深悟出人生和一草一木一叶一花一果一样，在众多同类异己蚕食中生存，在彼此相生相克的夹缝里，争取一丁点属于自己的空间，一旦有了不测风云，谁也难以预料，生也黄土，死也黄土，迟迟早早要化为黄土，这和黄色皮肤的陇东人没有区别，这和女娲造人的神话没有两样。只因贪图奢侈，将人的欲望无法填满，人生才有如沟的陷阱，如陷阱的丑恶与黑暗，大自然才生出沟以示警戒，而人往往执迷不悟，只管膨胀这如沟的欲，如沟阔的嘴，到头来功名利禄全为空，仰头只能面对空空寥寥如烟如云的天空。读懂了沟，也便读懂了人生。沟实在是个不寻常的自然界的阐释，又是陇东特别的天方夜谭呢。

　　原载《甘肃日报》1996.10.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