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书法》:北魏南石窟寺之碑
北魏时,泾川由汉安定郡改置泾州,领6郡17县,相当于今天的省级行政建置,因而成为甘肃省陇东地区、宁夏固原南部地区、陕西彬县以西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及宗教中心。这一时期,泾州开凿、修建了大量的石窟和寺院,尤以今天泾川地区为最,至今存有600多个洞窟,绵延100里,被誉为“百里石窟长廊”。著名的如泾州地区最早的石窟寺——王母宫石窟寺(化政寺石窟,今存)、最早的敕赐寺院——嵩显寺(毁于清末),体量最大的石窟——罗汉洞石窟(部分现存)。而保存最完整的当属北魏权臣、泾州刺史奚康生主持开凿的南石窟寺,不仅其中心窟保存完好,且记载开窟历史背景的碑刻至今犹存,成为研究泾川北魏佛教文化和地方历史最重要的物质文本之一。
由于藏宝于西部地区穷乡僻壤,南石窟寺在沉寂1400余年后的民国年间,方才犹抱琵琶渐露真容。拂去历史的尘封,两窟千年前的开凿胜景和千年后的曲折再现,在同一块碑刻上得以还原,这就是被学界日渐重视、其书法艺术不让中原的北魏泾州“南石窟寺之碑”。
发现——陈万里西来得意之事
1925年春天,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华尔纳率敦煌考古队来华,在北洋政府的介绍下,北京大学国学门派出年轻的学者陈万里随行。进入甘肃之前,陈万里一行在西安市场上邂逅“南石窟寺之碑”拓片,从这张拓片上他敏锐的洞察到其历史和学术研究价值,并认定南石窟寺在甘肃泾川,决定亲临现场考察这一历史文化遗产。
3月22日,陈万里一行留宿泾川。次日一早,他们参观了陈列于县文庙的“南石窟寺之碑”后,又到县署拜访县知事,询问该碑的存放原址王家沟所在。知事派出一名衙役为向导,带领考古队到南石窟寺进行了现场考察。陈万里在《西行日记》中详细记述了初到南石窟寺的见闻和激动的心情:“石窟寺外之大力士,赫然在望,狂奔就之,果极精美。窟内三面均有巨石立像,余见之,惟有瞠目结舌而已。溥爱伦君则跳跃欢呼,如获巨宝”。
析读——解构北魏泾州历史
鉴于南、北石窟寺的地理位置分处,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唐史学科研究认为,“泾州所开南、北石窟寺,是对北魏两京的云岗石窟、龙门石窟模式的仿效。如果此推测不误,南北石窟寺的开凿一定是受意于北魏当朝,最少也应得到了朝廷的默许。否则区区泾州,安敢与京都相匹亚”。泾州何以能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是因为在北魏皇室崇佛的社会风尚影响下,加之泾川因沙门起义战乱初定,一方面为了消除沙门起义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由朝廷授意重整佛教纲纪,另一方面,泾州世族大姓胡、梁、席氏等跻入皇亲、高官者甚众,共同推动了泾川南石窟寺、庆阳北石窟寺的开凿。
如胡灵太后,安定临泾(今泾川县,公元535年废临泾县,81年后在今庆阳市镇原县东南重置临泾县)人。《魏书·宣武灵皇后胡氏传》载:她“位总机要,手握王爵”达十三年之久。奚康生任泾州刺史时,宣武帝健在,由于当时北魏政权有“立子杀母”的制度,后宫中无一人愿生男儿,嫔妃怀孕后怕产下男孩,纷纷偷偷堕胎,令膝下无子的宣武帝非常苦恼,但唯有胡氏公开宣称情愿为宣武帝生子。公元509年,胡氏有了身孕,宣武帝龙心大悦,南石窟寺也在当年开建。次年四月元诩出生,南石窟寺竣工。五年后,元诩被列为太子,宣武帝断然拒绝执行祖训,胡太后得以幸免。南石窟寺开建时胡氏尚为皇帝宠妃,但在政坛上已有了一定的影响,否则不可能在“立子杀母”的制度中幸免,也不可能在宣武帝去世之初就能很快独揽政权。奚康生在泾州大兴佛事之际,胡灵太后之父胡国珍闲居安定老家,《魏书·胡国珍传》载:胡国珍“年虽笃老,而雅敬佛法时事洁斋,自强礼拜”。胡国珍的妹妹是洛阳城内著名的尼姑,常出入禁中,为皇亲贵族等讲经布法。《南石窟寺之碑》碑阴记载,参与修建南石窟寺的胡姓人有别驾从事史安定胡武伯、平洪将军统军兼别驾主簿安定胡元安、省事安定胡季安、平凉郡丞济南侯安定胡利等。可见早在胡灵太后摄政之前,胡氏已经成为泾州安定望族,在整个北朝的佛教发展中发挥中重要影响力。《魏书》又载:“康生久为将,及临州尹,多所杀戮。而乃信向佛道,数舍其居宅以立寺塔。凡历四州,皆有建置”。他这样做,除了推崇佛教之因素外,与刘慧汪暴动利用的是佛教这一史实有关。很显然,北魏统治者是在有意利用所谓的“正统佛教”的威力来消除邪教的影响,以达到加强统治的目的。
“南石窟寺之碑”是南、北石窟寺唯一仅存的开窟遗物,不仅成为解读两窟乃至整个陇东造像背景及造像内容最主要的实物资料,而且也是研究地方志、职官的重要实物资料,能正《魏书》多处舛误,更真实地反映了历史的本来面貌。
定位——书法艺术不让中原
“南石窟寺之碑”原存南石窟寺,民国初年出土于泾川县王家沟村,后移碑县文庙,现存泾川县王母宫石窟寺文管所。碑通高225厘米,宽105厘米,厚17厘米,题额为“符文式”篆书阳刻“南石窟寺之碑”,额上横列楷书云:“石窟寺主僧斌”。碑文楷书23行,行38字,因碑下部有断缺,现每行最多存34字。碑文记载了奚康生创建南石窟寺的功德,碑阴有出资修建石窟的施主题名,共3列,计56人。
金石楷书的识辨一般来说相对容易,但由于“南石窟寺之碑”年代久远,石碑断缺,剥蚀严重以及由隶向楷过渡阶段异体丛生的缘故,使碑文的辨识难度不小。2006年,笔者有幸邀约到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书法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李洪智先生对“南石窟寺之碑”进行了深入研究,李先生依据两种原拓图版,结合三种版本的释文进行了比对研究,点校了前人17处疑误,形成“南石窟寺之碑”李版释文,令人信服,现抄录如下:
夫玄猷沖囧而繁霞塵其暉。冥淵澄鏡而綺波或其□。□□□□□□(於)俗□。□□□□□□□□。使三有紛離。六塵囂蘙。輪迴幽塗。迷趣靡返者也。是以至覺垂悲。拯彼沈溺。闡三□□□□。□□□(火)宅。
攸攸冥造。寥寥太虛。動以應有。靜以照無。穹經垂像,厚化亦敷。囂□紛蘙。道隱昏途。道(經)□□。□□四色。俗流競波。愛根爭殖。迴往幽衢。沈淪邪或,聖覺匪運。真圖□(測)。至哉大覺。持暢靈(姿)。□□□□(廓)茲聖維。大千被化。幽境蒙暉。潛神吐曜。應我皇機。聖皇玄感。(協)揚(治)猷。道液垂津。冥(被)□□。□□九區。慧鏡長(幽)。三乘既駕。六(度)(斯)流。湌沐法膏。藻心道津。鴻源流衍。是近是親。均(感)遐舊。□□□□。□躬罔報。建斯嘉因。重阿疊巘。蔚映陽川。邃戶飛窗。翠錯暉妍
一 大魏永平三年。歲在庚寅。四月壬寅朔。十四日乙卯。使持節都督涇州諸軍事。平西將軍□□涇□州刺史。安武縣開國男奚康生造。
细审“南石窟寺之碑”,它有着个性鲜明的艺术魅力。点划用笔“丰厚凝重,方折峻利,充满了生命力和刚毅感,富有雄健的魏碑特点”。结字取势匠心独具,字字透过镌刻者的刀锋流露出书写者高超的笔墨驾驭能力。罗振玉谓此碑“从分隶出,颇似《中岳庙碑》”,其章法布局有着明显的汉碑意味。“南石窟寺之碑”通篇字形大小参差变化跌宕多姿,整体风格和谐完满,李洪智先生认为在“类似层面的楷书碑刻中绝无仅有”。
北魏的碑刻书法因罕署书者之名而默默无闻,但南石窟的开凿有权臣名将亲自主持,又不排除皇室尊亲作为幕后推手,有如此高规格的政治人物参与,《南石窟寺之碑》的书写者当是可以放眼中原的一方高手。缘何与奚康生同朝供职的北魏悍将杨大眼的造像碑记《杨大眼造像记》能名满天下,而奚康生的开窟碑记《南石窟寺之碑》鲜有人知?笔者以为这与泾州地处中原以远、错过了清代碑学中兴时期的学术关怀有关。加之《南石窟寺之碑》出土于民国之后、早期金石专著多未著录,因而至今待字闺中,尚未公开出版发行。但在传播范围极为有限的境况下,学界仍将它与《中岳嵩高灵庙碑》、《张猛龙碑》、《吊比干文》等一同被纳入北魏著名碑刻之列。范寿铭在《北魏南石窟寺碑跋》中评价其“书体雄朴,犹存太和时造像风度”。陆维钊在《书法述要》中说,此碑属于六朝书法中“近于《石门铭》而用笔方圆皆能”一派的“整齐”者,“与其学《爨宝子》,尚不如学《南石窟寺》”。李洪智先生研究认为:“书、刻者高超的技艺造就了《南石窟寺之碑》在书法艺术上独树一帜的风格,这独特的风格有直接决定了他非凡的价值,远非同时代的许多‘穷乡儿女’造像所能企及”。信众言不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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