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娘

　　九月的原野实在殷实。红苹果俏生生挂满一树又一树,玉米娃娃可胖了,脚蹬玉米杆儿用力坚持着等人来掰。早、晚会有一层薄雾，是梦一样薄梦一样迷离的雾。蒿草一丛丛，在秋风里晃呀晃，晃呀晃，就把岁月给晃旧了。秋的容貌一天比一天清晰，脚步一点一点靠拢过来，挤到人的眼前住进人的心里。望一眼高远的蓝天，心亦辽远。望一眼累累硕果，心亦喜悦。而腾挪于山间原野的雾，渐老的绿，让人的心也莫名空落。

　　车子一路奔驰，路畔的花儿远处的庄稼扑过来扑过来，真正目不暇接呵。

　　这次回家是当喜娘的。戏剧中的喜娘多是媒婆, 以能说会道、坑蒙拐骗为长项，是讨人烦的角色，《西厢记》中的红娘是例外。其实，撮合婚姻,成人之美,也算积德行善。父辈们说，一个人一辈子至少得说一次媒，否则死后会下地狱的。得来却不费功夫，朋友的孩子自由恋爱，打算结婚了缺个中间人，我们夫妻便被邀请做媒人，顺手推舟完成了当媒人的夙愿。婚礼时照料新娘的妇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喜娘。

　　在农村，被选作喜娘是一种待遇。喜娘一般得是新郎或新娘的族亲，要儿女齐全，要为人贤淑，要喜庆福气，最好富而又贵,与新娘的属相还不能冲撞。据说娶来的新媳妇嫁出去的女儿都会承袭喜娘的脾气秉性,沾喜娘的富贵才情,会一辈子幸福和美。我与瞳爸爸老家的人极少相处，因为照料侄儿侄女落下美名，也因为夫君成器瞳儿小有名气，我个人也算有一点书卷气吧，就成了他们眼里进的厨房出的厅堂的那种女人，于是乎，被频频选作喜娘送女儿出嫁，娶媳妇入村。

　　这次进村早，婚车出发尚有些时辰，我就偷偷溜出去看花。农村人多有在大门前厅院内种花的习惯,现在是花儿最为茂盛的季节。大丽花的花瓣儿多，环形排列，层层镶嵌。蒿子花和菊花，花瓣儿绕着花心放射状散开。有一种我们唤作步步高的花，时间过去一些，花瓣叠加一层，时间再过去一些，又叠加一层。焦叶梅的花瓣像蓬蓬裙。大丽花、菊花、蒿子花随处可见，皆圆盘状，圆盘或大或小，花瓣或圆或尖，式样多色彩更多,所有的花儿都随意任性，所有的色彩都拼尽全力，一副朴实茁壮的样子，让人感慨自然造化的神奇。花开得好，看一眼，喜欢，再看一眼，还喜欢。一眼一眼看下去，心里的欢喜马儿一般奔跑，竟勒也勒不住了。

　　农村办喜事比城里热闹。主人家在院子里撑了大帐篷办宴席，大门口摆放着呼呼吹气的充气大彩门，婚纱、婚车、摄像一应俱全。谁家有喜事，全村人都会来祝贺。最搞笑的是新郎新娘的公公婆婆会被画上浓妆，穿戏服，由着人们去闹。可丑扮，可雅扮，丑扮的妆画得怪异可笑，雅扮则画成相公、贵妇，添几分雅致秀气。结婚三天之内人不分大小，年轻人闹新郎新娘，其他人闹公公婆婆，图的是个热闹。农村广阔，鞭炮放多少天都是蓝的，我回家时，娶新娘的这家音乐正响，婚车红妆，前后左右绿树相衬，整个院落喜气满盈。

　　娶亲的风俗各地不同，每一样风俗都有寓意。婚车内悬挂了五色粮食五色肉，是预祝新郎新娘一生丰衣足食；婚车出发前早有几个人去为新娘戴花了，据说娶亲的车队出发他们就得返回，且不能与婚车碰见，于是他们远远望见婚车就躲藏起来了；婚车出发前用白酒喷洒了车身，又用柴草点着火绕车子走了一圈，预祝娶亲平安顺利。之后按时辰我着喜娘率领一溜车去迎娶新娘。彩带气球一路翻飞，相当气派。娘家人自然不肯轻易放姑娘出门，开门的红包门缝里塞进去一个又一个，一声声求，方进了门。新娘的婚鞋、礼品用红包换。又按规矩给新娘戴上红盖头。新娘却不肯下床，娶亲的同辈兄弟便背了，娘家人又挡车,喜娘又递红包。闯过一关又一关，新娘终于上了婚车，一路蓝天白云绿树鲜花相伴，喜气回家。新郎全家早在门外候着了，有人抢了新娘的鞋子、手套，得新郎官用红包来赎。所有的行为皆无恶意，只图个乐呵。农村婚嫁的种种习俗，古老陈旧，却桩桩件件寓意无穷，祝福绵长，不由人感慨老先人的睿智与宽厚爱心。这也是乡村美好得以延续的根源吧。

　　我娶的新娘是城市里的姑娘，貌美如花，彬彬有礼，欢喜一泻千里的样子，实在感染人。

　　看婚礼大家伙儿笑了又笑，酒宴上大家伙儿饮了又饮，满院子的人都乐乐呵呵，门口大音响里的情歌敞亮亮唱，一曲接一曲。

　　返回时，我去年带人迎娶的侄媳妇,腆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洗衣服呢,婴儿衣挂在铁丝上在阳光里晒，天蓝的小袄粉红的小被子，蓄满了阳光，一件赛一件喜气洋洋。

　　回家路上，想起朋友讲的一个故事。说的是张、王两家是邻居，人员组成和经济情况相差无几，张家整天欢天笑语，王家则吵闹不休。有一天两家男主人聊天，王请教张何以和睦喜乐，张笑答曰——我们家都是坏人，你们家都是好人呗。王困惑不解，张说，那次我不小心摔碎了一个茶杯，我连声说自己笨，老婆怪自己没摆放后，媳妇竟然说她洗茶杯时不小心沾了油全怨她自己，然后大家就都说碎碎平安，乐呵呵作罢。你们家呢？王接话茬，要是我们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就训斥老婆笨，老婆转而指责媳妇没有摆放好，媳妇则训孩子指桑骂槐，之后就吵得不可开交了。原来成全喜乐的途径是甘做坏人啊。

　　生活的智慧，俯拾皆是。为人善良宽厚，大事清楚，小事糊涂，慈悲为怀，方能幸福美满。

　　若我这喜娘真能把自己历经半生才得来的种种传递给新人们,让他们喜气安乐着恩爱一辈子,该是大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