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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坤元:《给李商隐一个定位》

2023年10月09日 来源:作者原创 点击数:

细雨濛濛,泾水汤汤。已是初夏天气,陇东似乎在下着春天的雨。

受泾川县文联的邀请,我去李商隐第二故乡泾川,参加李商隐诗歌研讨会。踏上西去的列车,心下似乎浮动着一种“西出阳关”的壮意。泾川有着诸多吸引人的光点,不仅有大唐诗人李商隐的吟声依然在陇东的时空中回响,更有西王母石窟,无极瑶池金母宝殿等诸多景点。我非常希望带着李商隐诗的温度,去拜谒西王母,为泾川祈福,为时代祈福。

然而,我的注意力毕竟放在泾川李商隐诗歌研讨会上。

2023年5月10日,在“中国·泾川李商隐诗歌研讨会”上,我发言的第一句话是:请给李商隐一个定位!

让谁给李商隐一个定位?当然是研究李商隐的学者,或者喜欢李商隐的读者。但在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似乎有点钝重,有点不平,其中也带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是的,我在为李商隐鸣不平,我想为李商隐正名,我想让李商隐有一个正确的定位,以便我们对李商隐的正确理解。在我国诗歌史上几乎所有著名的诗人都有一个定位,比如,尹吉甫为诗祖,屈原为行吟诗人,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白居易为诗魔,苏轼为诗神,王维、李贺、王勃、岑参、贾岛、贺知章、陈子昂、孟郊为诗佛、诗鬼、诗杰、诗雄、诗奴、诗狂、诗骨、诗囚,就连朱淑贞、薛涛、刘采春、李冶、鱼玄四位女诗人也被人称为红颜诗人、文妖、歌伶、诗圣。

给诗人一个定位,是对诗人简捷而又准确的肯定,即使“诗囚”,“诗妖”,也不无深爱与敬意,李商隐却没有个定位。

当然,也有人曾经给过李商隐“朦胧诗鼻祖”与“情诗王”的名号,但我以为这两个称号都与李商隐不符,有点云里雾里没来由。

让李商隐有一个正确定位,是我多年的一个夙愿。记得2016年盛夏,我不顾中原大地暑热,走进李商隐的故乡河南沁阳,去寻找李商隐的人生遗迹与诗的真源。在李商隐纪念馆瞻仰了诗人的塑像,站在诗人塑像傍边拍了纪念照,浏览了诗人应有尽有亦新亦旧的文字和图像,从纪念馆走出来的时候,依旧是一片茫然。我想去拜谒诗人的古冢,李商隐的墓地有三处,已经无从分辩哪一处是真的,哪一处是假的。不过,我一直以为李商隐的灵魂并不沉睡在他的墓地里,他依然像他的诗一样,游弋在中原大地上,遥望着大西他的第二故乡泾川,激荡大河,撩拨泾水。

初夏的大西北晚风长吹,汤汤泾水本应清澈,因为有雨,河水有点浑浊。我在泾水岸边徘徊又徘徊。此时此刻,我想到了夜雨中的巴山。巴山,是李商隐沉浸在雨夜里的一个梦k一梦千年,依然是一池秋水,一场永远的巴山夜雨。

从河内到垅东,我似乎是追着李商隐若有若无的一个影子。那是诗人的影子,是诗一样的影子。遥遥望着那个影子,我始终在想,那不应该是一个“朦胧诗鼻祖”的影子,也不应该是‘情诗王”的影子。给诗人这样两顶帽子,既无助于理解诗人,也无助于解析李商隐的诗。

朦胧诗鼻祖

在中国诗歌柴扉半开的小院里,牵牛花正挺着触须兴致地攀爬,突然闯入了托名朦胧诗的不束之客,摇着“打破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三角小旗,声言将为诗歌注入新的生命活力,给新时期文学带来一次意义深远的变革。

朦胧诗宣示,它将带着叛逆精神,以现实意识思考人的本质,肯定人的自我价值和尊严,注重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抒发,在艺术上大量运用隐喻、暗示、通感等手法,丰富诗的内涵,增强诗歌的想象空间。

依此定义考量,李商隐似乎称得上是一个“朦胧诗人”。但是在中国历代符合朦胧诗定义的诗人,何止李商隐一人。熟悉中国诗歌史的人都应该知道,从《诗经》到《楚辞》,从古诗、乐府到唐、宋、元、明、清,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从“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到“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从“诗言志”到“赋诗言志”,到“诗言情”,历代诗家一方面在继承和发扬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一方面在不断推动诗歌的变革,诗人们无不在诗歌创作中“以现实意识思考人的本质,肯定人的自我价值和尊严,注重创作主体内心情感的抒发”,抑或带着叛逆精神。这个理论和定义,我们似曾相识,它的要义无非是中国诗歌与生俱来的精神和品格。至于“在艺术上大量运用隐喻、暗示、通感等手法”,更是中国诗歌创作的古老技法,曾经被我们的古人称之为“赋、比、兴”。从四言到五言、七言,从古风到律诗,文化人将其戏称为“雕虫小技”。“隐喻、暗示、通感”,只不过是以现代语言对古老的“赋、比、兴”意译而已。考察古今中外诗歌,没有能够跳出“赋、比、兴”的铁律。《诗经》是,《楚辞》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是,李商隐是,艾伦坡、济慈、华兹华斯、海涅无不是。

说李商隐诗歌隐晦,艰涩,可以有多种解释,这种现象,并不限于李商隐。李商隐之前,西汉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就有了“诗无达诂”的高论,说明西汉前就有了所谓的“朦胧诗”,所以不应该说李商隐是“朦胧诗鼻祖”。

如果一定要在中国找到朦胧诗鼻祖,大概非《诗经》的作者和收集、整理、编纂者之一的尹吉甫莫属。

所谓情诗王

“情诗王”是一顶很香艳的帽子,但不应该戴在李商隐头上。尽管“情”不仅指“爱情”、“艳情”,但把李商隐说成“情诗王”,无论如何对李商隐都是一种伤害。凭李商隐的出身,以及他的社会生活环境和人生基调,他不会成为“情诗王”,他也没有写那么多“情诗”足以撑起“情诗王”的那顶“桂冠”。

李商隐虽然出生于一个小官僚家庭,但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家道中落,成了瑟索在黄河岸边蓬户瓮牖的穷苦人家。李商隐父亲去世早,作为家中长子虽然只有9岁,不管他肩膀有多嫩弱,他必须挑起养家的担子。9岁的李商隐不得不给人家抄书舂米,用自己的力气换钱养活母亲和弟弟妹妹。除了养家,李商隐肩上还有一条担子,即苦读诗书,力登仕途,重振家声。本来就是一个心性持重老实本分的孩子,黄河岸上“长子不立败家门”的严正乡间文化,必然会把他塑造成一位刚毅清正的中原汉子。“竹林七贤”主要活动地就在离他乡间不远的辉县、修武一带,“殷三仁”之一的箕子是安阳人,老子虽然出生于周口鹿邑,但毕竟也在河南这块土上,沐乡贤光辉,心灵深处肯定会有一种无尚的纯洁和高贵。

16岁的李商隐还是一个青涩少年,便带着诗文去“干谒”安平军节度使令狐楚。令狐楚常识李商隐的才华,当即聘他为幕府巡官,同时留他在府中与自己的儿子一起读书,亲授他“四六章奏”作法。令狐楚不但待他情同父子,还资助钱粮养活他的母亲和弟妹。从16岁到到24岁,受令狐楚八年恩养和调教,李商隐不敢有半点参差,他不敢为“情”所困,也不敢为情所迷。

25岁的李商隐中了进士,但恩师令狐楚已经去世。没有恩师令狐楚的庇佑,李商隐很难在朝中立足。在将令狐楚的丧事料理之后,他应骋去了泾川,做了泾阳节度使(治所在泾州,现在的甘肃泾川)王茂元的幕府书记,王茂元将自己的小女儿七妹许他为妻,这应该是李商隐人生又一风光时期,但他却朦朦懂懂一头撞进了晚唐40年“牛李党争”的夹縫中,“两党”虽然都赏识李商隐的才华,却顽固地认为他是异党羽翮,他就这样在两党争斗的风雨中蹉跎了四十年。他不像杜牧多有风流轶闻,也不像温庭筠放荡无行,他的一生是严谨且苦难的,是负重而屈辱的。在儒、佛、道三条道上,筚路蓝缕,到死都没有找到“蓬山”路。《旧唐书》说他“坎壈终身”,他自己也说他是“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他即使想摆脱“两党”之争的尴尬,但他无法撇清“两党”两个主要人物的关系。一个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牛党”主力令狐楚,一个是“李党”王茂元。王茂元的小女儿七妹与他夫妻情深。

七妹贤淑,商隐清正,他不会另有情爱故事。29岁母亲去世,39岁爱妻亡化,为寻找政治出路,他中抱愁郁,在“党争”中如履薄冰,带着屈辱,带着病痛,怀抱着4岁失恃的稚儿,颠朴在宦途中。李商隐不会有那么多情事,也不会写那么多情诗,李商隐的人生之路,决定了李商隐不会成为一个“情诗王”。

何为锦瑟

李商隐的确写过很多让人特别喜欢、特别欣赏的诗,最著名的如《锦瑟》、《闺情》、《过楚宫》及十几首《无题》诗。人们把这些诗说成是“情诗”,因为这些诗的确是情深意远,但我却称其“所谓的情诗”。我不认为李商隐写的是世俗以为的“情诗”,比如《锦瑟》。

《锦瑟》是李商隐的脍灸人口之作,情意殷殷,没有人不喜欢。对于《锦瑟》是不是“情诗”,历来争议纷纭。我在解读《锦瑟》的时候,总是有一个疑问萦绕在心头:李商隐的《锦瑟》究竟因谁而作?情又为谁而发?

按《唐诗纪事》,“令狐楚家青衣名锦瑟”,李商隐在令狐府中寄居十年之久,与锦瑟姑娘应该相识,所以人们就说,李商隐写的就是令狐家的锦瑟。在我以为,李商隐“追忆”的此“锦瑟”非彼“锦瑟”。令狐家的锦瑟毕竟是恩师令狐楚宰相的侍女,后来成为令狐楚的儿子宰相令狐绹的侍妾,试想,李商隐怎么可能与令狐绹的侍妾有情爱瓜葛?如果是暗恋,他也应该避嫌,整个诗的首尾,都不应该出现“锦瑟”二字,更没有必要把“锦瑟”作诗的题目。难道他是要挑战令狐绹吗?

如果他情不能抑,不顾一切写令狐家的锦瑟,那也不是不可能,但以李商隐做诗一贯的工稳和严谨,不管锦瑟有多么迷人,他都不会把“庄生“、“望帝”,“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如此大美、如此炳耀的典故和词字,冠给一个侍妾,怕她担当不起,那典故中的意蕴太沉重了,不用说一个锦瑟,即使李商隐一生遇到的所有女子,比如玉阳山清都观众多的女道姑,把她们全加在一起也未必担当得起。

不管诗中所指何人何事,“此情有待成追忆”是必然的,毕竟已为过往。即使是路边的一个陌生而可怜的乞丐,也有成为追忆的可能。但“惘然”却是有限的,应该有故事,有情节,有岁月磨灭不了的痕迹,有其合理性及其内在逻辑,否则“惘然”便没有着落。但我们在李商隐的诗里诗外,很难找到“当时已惘然”的意象。有人说《锦瑟》是自悔华年,考察李商隐勤奋谨严的一生,也无“惘然”之实。我们不能因为诗中有“锦瑟”、“华年”、“月明”、“春心”、“此情”、“追忆”等贯常抒写情爱的词和字,就认为《锦瑟》是追忆诗人曾经“惘然”的情事,进而意断《锦瑟》就是“情诗”。

有人说《锦瑟》用了首句诗的头两个字,等于《无题》。其他的诗题可能是这样,但《锦瑟》不是。《锦瑟》很明确,《锦瑟》的对象,《锦瑟》的创意,就是锦瑟。以《史记·封禅书》言:“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李商隐说“锦瑟无端五十弦”,“情”在其中,“悲”在其中。《锦瑟》有情,满含悲情。所以《锦瑟》应该是一首托物言情、以情寓慨的悼亡诗。在中国近代古文学家、文学家、地理学家姚莹的《论诗绝句六十首》中也有“锦瑟分明是悼亡”之说。清代诗人钱良择在《唐音审体》中也说:“此悼亡诗也。”但李商隐的诗在悼念何人?悼何事由?钱良择又说:“所悼者疑即王茂元之女。”在我以为李商隐悼念的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也不是某一个人。李商隐悼念的应该是一个时代,应该是远去的盛唐气象。

“锦瑟”弦动,悲情弥天;“华年”所涵,盈盈盛唐啊!庄生梦蝶,一个有梦的盛唐!滴泪成珠,一个化育万物的盛唐!望帝托鹃,一个多情的盛唐!暖玉生烟,一个德被乾坤的盛唐!那是唐太宗的“贞观之治”,是唐高宗的“永徽之治”,是武则天的“治宏贞观,政启开元”,是唐玄宗的“开元盛世”。含咀声、色、情、韵,是一帧浓彩重抹的盛唐水云图;包吞适、怨、清、和,一袭清瑟遥夜的大唐风雨。宝贵而富赡,景焕而神越。太珍贵了!太应该珍惜了!

然而,浸淫在暖风香雨中的盛唐人,却“惘然”消费着盛唐。以致“安史之乱”、“甘露之变”,春水东逝,盛唐不再。而晚唐也已经只是一个长长的影子,虽然它的生命知觉也还在晃动,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晚唐时期的李商隐,看到的是盛唐的机运行将泯没,只能成为“追忆”的过往。《锦瑟》承载着李商隐一颗忧愤的心,承载的是李商隐的大痛苦,大悲伤。也如杜牧的《阿房宫赋》,只能是一种“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的大哀叹,大感慨。

李商隐的诗所以被称为”情诗”,是他太用“情”了,把一腔“情”物化成词藻、情状、结构,篇章,作了他所要表达思想的“嫁妆”。所谓“情诗”只是李商隐诗的一种独具风格的寓象。李商隐应该是一个爱国诗人,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对祖国的忧患,不是“吏呼一何怒”的直呼,也不是“少苦老苦两如何”的直陈,而是“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哀怨惋叹。

《无题》情诗

有人拿《无题》作证,说李商隐就是个“情诗王”。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风”,是李商隐写他与妻子,或情人的一场夜饮。“身无彩凤双飞翼”,是诗人自恨没有羽翼飞到妻子或情人身边去;“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诗人与妻子或者情人的心心相印。如此解读《无题》,是对这首《无题》的误读,只会与诗旨相去甚远。

其实要读懂“昨夜星辰昨夜风”,不必去搜寻训诂,只要读懂本诗,便可尽悉其中深意。“昨夜星辰昨夜风”,那是怎样一个夜晚?没有月色,有风,完全可以说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没有街灯,没有松明,也没有灯笼。如果李商隐想给那个夜一点亮色,不是不可能,但他要的就是那样让人恐怖的效果。除了神秘的星辰,就是黑黢黢的街巷。在街巷深处,狗吠声声,魅影憧憧,蝙蝠在星空穿棱来去,突然会有一声两声夜枭惊心。在这样一个夜晚,谁会与妻子或情人夜游、夜饮、燕乐?

据说,这首《无题》作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6),那一年,34岁的李商隐刚刚喜得贵子,他不可能带着刚坐过月子的妻子去吃酒,更不可能放下妻子去与情人宴饮。

“星辰”除了天象,还有另一种意思,即如《礼记·祭法》所说:“帝喾能序星辰以著众。”诗起兴“星辰”,承接的是“身无彩凤双飞翼”,那应该是“星辰以著众”的一群人。那是一群什么人呢?诗的结尾有交待,“嗟余听鼓应官去”,说明参加宴会的是一群官人,至少是一群僚友。那是一群“身无彩凤双飞翼”的人,是一群没有真才实学,没有治国才能,没有人格,没有官格的庸碌之辈,但勾心斗角,结党营私,投机钻营,玩弄权术,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诗的颈联“隔座送钩春酒暖,他曹射覆蜡灯红”,也说明了那是一群人。“隔座送钩”和“分曹射覆”都是酒令,不管两种酒令同时进行,还是交替行令,给人的感觉总是喧闹,总哄乱。尤其是“分曹”,无疑是一群人在饮酒作乐。《楚辞·招魂》对“分曹”有解释,“分曹”是为了“并进”。《汉书·刘向传》说得更是明白:“分曹为党,往往羣朋”。东汉王逸也有“曹,偶。言分曹列偶,并进技巧”。按现代汉语解释,“分曹”是为了比赛,或者竞技,把众人分成或一班一组,这是需要众多人数的,三个两个人无法“分曹”。据此说明“画楼西畔桂堂东”是官员们喝酒作乐的地方,既适宜他们情感交流,也适宜官员们发泄情绪,因此诗的结尾才有了“嗟余”。

那一段时间,武宗驾崩,“李党”惨败,“牛党”要人李宗闵病故,甘露之变过去刚刚十年,朝野依然人心惶惶。黑暗的晚唐,腐败的官场,盛行“干谒”之风,成了官员们“结党”的最有效手段之一。无论级别多高,都会有不满情绪,都会有仕途失意之憾,在“牛李党争”的夹棍下,人人怨声载道,这就是“嗟”的原因。有这么个好场所,又有这么个好机会,举杯可以浇愁,诉说可以解忧,长吁当哭,嗟叹当歌。整整喝了一夜,嗟叹了一夜,黎明时分,上朝的鼓声响了,尽管嗟叹不已,但还必须强打精神直奔“兰台”。“走马兰台类卷蓬”,是黎明时分的一幅“卷蓬图”。太形象了,太传神了。官员们带着醉意,带着倦容,缩着脖子,躬着腰背,趴在马上,举鞭捶马,也许有人还在马背上吐酒呢。

如果你没有见过冬季的枯蓬,被夜间的西北风卷飞在荒野上的情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类卷蓬”的样子是多么仓惶,多么狼狈,多么可笑。“走马兰台如卷蓬”,是这首诗“合”的关键,“合”得幽默,“合”得辛辣。整首诗没有一个情字,也无情可言。诗读到这里,结论应该很明确了:《无题》不是“情诗”。《无题》是一幅揭露和讽喻味道极其辛辣的晚唐官场现形图,是带着历史闪光的匕首,是风雨潇潇中的投枪。

《无题》诗人

有人说,李商隐所写的情诗都用的是《无题》,因为他不愿意明确情爱的本事。是不是这样呢?且看下边这首诗:

“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这是不是一首情诗呢?从字面上看,它至少像是一首情诗吧?李商隐为什么不用《无题》而用《闺情》呢?当然,不管李商隐用《闺情》还是《无题》,这并不是一首情诗。写一对男女缱绻于“红露花房白蜜脾”中,极尽缠绵,却是同床异梦。如果单纯是一首情诗,不管词字用得多么婉丽,技巧显得多么纯熟,实在是格调低下得不能再低下了,读起来也实在是无聊之极。然而,题在闺情,剑指国情。一旦剥去“情诗”的“画皮”,便会看到这是一首诗品极高的诗,也会看到诗人品格之高。诗在讽喻“牛李两党”,像是“黄蜂”与“紫蝶”,一枝花间采蜜,却各做自己的风流梦,这就是盛唐走向衰败的晚唐的必然之路。

不管是情诗,还是“所谓的情诗”,李商隐没用《无题》,而用了《闺情》,由此看来,李商隐的情诗也好,所谓“情诗”也好,并不都用《无题》,《无题》也不一定都是情诗。

说李商隐的《无题》是情诗,是对李商隐的误读,说李商隐是“情诗王”,是对李商隐的误解。也如李白的《蜀道难》,“变幻奇谲,仙而不鬼,倏起倏落,忽虚忽实,烟水杳渺,可谓绝世奇文。它表面写蜀道艰险,实则写仕途坎坷,屡逢踬碍,怀才不遇。”(陈世旭语)

子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李商隐给他的诗以《无题》,罩得云云雾雾,为他要表达的事由蒙了一层“情爱”的面纱,是诗人别一种艺术风格,也无怪读者把《无题》作情诗。剥去坚硬的外壳,揭开绵软的奶膜,你不妨当情诗读,既愉悦,又享受。只是,别说李商隐是个“情诗王”。

但有个问题,我们必须追索,即李商隐为何诗多《无题》?李商隐的诸多《无题》诗是写给谁的?比如“相见时难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其哀婉,并不亚于“执手相看泪眼”。“春蚕到死丝方尽”,其坚贞,有甚于“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所见之情,深如情海。

有人说,此诗是与妻子分别时写的。有学者考证,此诗写于838年。此年李商隐刚刚迎娶七妹,未有新婚别。也有人考证,这首诗写于851年。此年春夏之交,七妹去世,李商隐应该悼亡,不应该轻言离别。

其实,这首《无题》,以及其他几首《无题》,都是写给令狐绹的,是向令狐绹陈情的诗。有人曾经说过,如果再而三地“陈情”令狐绹,有损李商隐的人格。这种担心似乎没有必要。在令狐家里,李商隐就是一个儿子。楚夫人总是“商隐儿,商隐儿”地呼唤。令狐楚去世周年忌日,李商隐写了一篇《奠相国令狐公文》,把令狐绹感动得哀痛涕零。若非恩重情深,何来泣血文字!令狐楚死前交待儿子,对待李商隐要像亲兄弟。李商隐称令狐绹为八哥,不是同胞,胜似同胞,兄弟之谊,何损之有?

但李商隐去见令狐绹,每次都抱着热望,每次遭到的却是冷眼。冷眼又如何?毕竟是八哥啊!

从道理上似乎可以讲得通,想想也容易释然,但内心深处却难免会像潮水般涌上来一波一波的屈辱。他没有机会将心里话当面说给八哥,他只能写诗给八哥。他写诗告诉八哥,想见到八哥太难了,不光相见难,别时更难。见时虽难,总有希望在鼓舞自己;分别的时候是茫然,是失望,是痛心,是兄弟情谊在滴血。用诗的语言说,是“东风无力百花残”。

八哥不是无情人,不是铁石心肠,关键在于“党争”。八哥并非单纯为了立场和利益,在八哥认为,李商隐背师恩,违父训,大逆不道,这是人性问题,是道德问题,是原则问题。在八哥心目中,李商隐就是个小人。“象”曰:“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这就是令狐绹对待李商隐的态度。当然,这也是对李商隐的误会,更是李商隐最无法排解的屈辱。李商隐深陷政治泥沼,他无以挣扎,也无法解脱。一边是恩义兄弟,一边是淑艾贤内,他不能割袍断义,更不能背恩休妻。两难的商隐只能对八哥说,他们之间不是一般感情,他对八哥与七妹的爱和忠诚,都一样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岁月如流,人生易老,“晓镜多愁云鬓改”,八哥你就忍看商隐在岁月中蹉跎老去?吟诗也无不可,但商隐太穷苦了,“夜吟应觉月光寒”啊!商隐一心想到宫廷(蓬山)做事,尽显自己的才华,在仕途有所作为,对国家社稷也有所贡献,但“蓬山此去无多路”啊,他李商隐没有更多的门路和机会。八哥是朝廷重臣,是西王母身边的“青鸟”,你弹一弹指头,就可以让你的玉谿兄弟少些刼难。

当面陈情不得,李商隐便把心里话以诗的形式诉给八哥。只有诗,才能说得委婉,说得锥心,说得彻骨,才能说得让令狐绹动心。诗当然也会流传后世,其中有他的伤心、尴尬和自尊,以及令狐绹的冷漠与绝情,都会成为时代的记录和历史的见证,他便像曹雪芹一样,把“真事隐起来”,用了《无题》这样一个朦胧的题目。绿衣黄裳,李商隐以《无题》给他的诗裹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让他的诗充满爱的情调,散漫而深隐在“情”的浓云淡烟中的,是哀怜,是辛酸,是痛楚,是鞭挞,是向乾坤说事,是向历史诉冤,是向八哥令狐绹的陈情。那一层一层薄薄的轻纱就是《无题》,那一团团浓烟淡雾就是《无题》。“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是《无题》,“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是《无题》,“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都是《无题》,都是写给令狐绹的《无题》。

《无题》空间廓大,装得下天地乾坤,装得下江山社稷,装得下梦里化外,装得下人世间的辛酸,装得下李商隐那一颗悲苦的心。这就是李商隐为何用《无题》。

李商隐应该是“无题诗人”

编者按:卓然,原名王坤元,作家、诗人、辞赋家,山西人,现居北京,出版小说、散文、诗词、纪实、民俗专著多部,获冰心散文奖、刘勰散文奖、黄河文学奖、“凤山杯”全球华人诗词大赛奖。此次特由泾川县文联邀请参加泾川李商隐诗歌研讨会,以李商隐诗歌研究为题,作此论文。本文原发于《光明日报》23年8月18日,特此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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